分類: 鐵人生活

從遠處凝視 FXT:極限賽事與運動心理學分析

昨天是第六屆 Formosa Xtreme Triathlon(FXT)的比賽日,轉眼間也舉辦六年了,真快。這在一般人的日常生活世界裡幾乎不會引起任何注意──沒有轉播、沒有城市封街、沒有成千上萬的觀眾,甚至連新聞都不會提上一句。但在三鐵圈,這一天卻是年度最重要的時刻之一。FXT 的地位就像是把「幾乎不可能」變成「還是有人做到了」的那種賽事,像是把鐵人三項丟進高山、黑夜、寒風、海拔與孤獨之中重新煉成的一場試煉。對圈外人來說,它的存在近乎不可思議;對圈內人而言,它是一整年都在等待、在準備、在談論的終極舞台。

今年的冠軍和去年、以及前年的冠軍都一樣——吳承泰。他再次以壓倒性的穩定完成個人第三座 FXT 冠軍,正式達成三連霸。他的分項時間:游泳 56 分 50 秒(T1:3 分 14 秒)、自行車 6 小時 47 分 15 秒(T2:6 分 35 秒)、跑步 5 小時 30 分 42 秒,總計 13 小時 23 分 36 秒。如果從清晨 6 點的入水算起,他踏上合歡主峰登山口的時間大約落在晚上 7 點 23 分──從日月潭的薄光,到合歡主峰的漆黑,中間跨過的是 242 公里、總爬升 6488 公尺、被稱為全球最艱難賽事之一的 FXT 新賽道。

吳承泰在 2025 Formosa Xtreme Triathlon(FXT)騎乘路段推進,背景是中央山脈的層層山稜與雲海。新賽道從日月潭一路延伸到合歡主峰,近 200 公里的騎乘涵蓋長距離爬升、彎道與高海拔狀態,許多選手因此改用公路車應對。吳承泰騎乘的是 Scott Addict RC 系列公路車,輕量車架與靈敏操控讓他能在變化快速的山路維持節奏,最終完成個人 FXT 三連霸。圖片來源:FXT / WAYPOINT, formosaxtri.com。

光看這些數字,其實一般人很難理解這到底有多驚人。242 公里聽起來像是一個遙遠的地理數據、六千多公尺的爬升像是一座山的描述,而 13 個小時則像是工作一天的時間。但這些數字背後的現實,是一種必須身歷其境才能明白的恐怖試煉──日月潭的冷水裡有人在忍著恐慌、塔塔加的坡上有人哭著踩、霧裡的武嶺有選手在嘔吐又站起來、跑上山脊線時有選手的意識一度發白,只剩下「不要倒下」這一個念頭。

冰冷的數字背後,是人們看不見的淚水,是腳底磨破的疤,是在低體溫邊緣還逼自己再前進一步的顫抖,是補給站前一句「我還有時間嗎?」的祈求,是那些在關門時間前最後一刻仍拼死往前推,只為了踏上終點線、證明自己沒有放棄的求生意志。

對外人而言,FXT 只是幾個數字;
對真正踏上賽道的人而言,那是生命的邊界,被實際踩過一次的痕跡。

對我這種連參賽資格都沒有、只能在螢幕前「旁觀」的人來說,FXT 不是一般三鐵的延伸,而是完全不同的平行宇宙。比賽從日月潭 3.8 公里的開放水域游泳出發,接著進入近 200 公里的爬升騎乘,路線橫跨塔塔加與仁愛山區,最後在高海拔環境中跑上一段超過馬拉松的距離,終點位於海拔 3417 公尺的合歡主峰登山口。能否踏入這個宇宙,並不是會騎會跑就能決定。主辦單位要求選手具備 226 超級鐵人完賽經歷、長距離爬升能力,以及足以在封閉山區長時間自主管理的背景。

參賽資格傳達的訊息很直接:準備不足的人很難在賽道上保持安全,也難以完全理解高海拔、低溫、巨量爬升與長時間孤立所帶來的壓力。環境不會因為任何人的熱血而放寬標準,選手如果沒有長期累積出的穩定度、風險判斷與身體感知能力,很可能在途中失去節奏或判斷。FXT 的門檻不是為了排外,而是讓踏上賽道的人能以完整的身心去面對高山──能保持冷靜、清醒,並且在極端地形中安全地走到終點。

從吳承泰這次的成績與分段時間來看,對他這樣已經連續多年征戰國內外極限賽事的選手,整場比賽更像是一個心理狀態漸變的實驗。清晨六點在日月潭下水的那一刻,他面對的是典型的「急性壓力反應」(acute stress response):冷水、視線不穩、開放水域的不確定,加上眾人同時起游的擁擠,都會讓心跳飆高、呼吸變急。可是他的游泳控制在 56 分多鐘,對 3.8 公里來說相當成熟,代表他在第一段就快速完成從「威脅感知」到「任務專注」的轉換:把恐懼縮小成節奏,把混亂縮小成一筆一劃的划手,讓身體進入穩態,再帶著這個穩態上岸。

在踏上自行車階段時,他能夠迅速從水域狀態切換到公路節奏。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次大部分參賽選手都使用公路車而非三鐵專用車,因為賽道並非一條典型的鐵人三項賽道,而包含極大爬升、長距離公路騎行與強烈變速。吳承泰亦選擇了公路車配置,騎的是 Scott 的 Addict RC 系列,這個選擇完全呼應他賽前的提醒:「2025 FXT 新路線公路車才是主角。」原因不只在於地形,而是 Addict RC 本身的特質非常貼近 FXT 的需求。

Addict RC 是 Scott 的輕量競賽旗艦,為職業爬坡手與 Grand Tour 選手設計,核心特點是極低重量、敏捷操控、優秀的剛性/穩定度比。車架在高海拔長距離爬坡中能提供乾淨的踩踏反應,力量幾乎不會被浪費掉;面對塔塔加與仁愛山區那種細碎又綿長的坡度,它能讓選手保持穩定節奏,不會因車重或車身反應拖慢節拍。整合式走線與空力管型則減少了側風壓力,特別適合 FXT 中後段的高山公路環境。下坡段落,Addict RC 的剛性結構讓轉向更乾脆,減少疲勞狀態下因操控不穩造成的心理壓力。

對吳承泰而言,這台車不只是能騎快,而是能在長達近 200 公里的山勢裡「保持控制」——反應直接、不拖泥帶水、踩多少就給多少,這讓他能把心理節奏建立在固定輸出上,不會因為地形的反覆變化而被迫拉高心率或被迫超速。對一場從日月潭一路爬到合歡主峰的極限鐵人賽來說,這樣的車性就像第二層穩定的神經系統,讓騎乘不只是把身體推向前,而是用更節省的方式穿越整片山脈。

將近 7 小時的自行車區段,不只是體能壓力,更是長時間孤獨決策的累積。從相對溫和的前段,到塔塔加方向的長爬之間,他必須不停地在「安全」與「速度」之間微調:這個坡要不要多踩一點?這裡風向變了要不要收一點?補給要不要提前?這些都是細碎卻真實的認知負荷。如果他騎得太衝,後面跑步會崩;如果太保守,整體完賽時間會被吃掉。6 小時 47 分鐘的騎乘時間,對這樣距離與爬升來說,顯示他在中段選擇了一條非常清楚的策略路線:用穩定換空間,用控制換安全,把「爆掉的風險」壓到最低。

真正殘酷的,其實是在最後那 5 小時半的跑步。這已經不是一般城市馬拉松的平路,而是在氣溫下降、空氣稀薄、肌肉疲勞層層疊加之下,沿著山脊線往合歡主峰推進。對一個極限鐵人來說,這個階段的心理狀態幾乎可以用「身體跟意志開始分家」來形容:腿會痛、呼吸會亂、每一個轉彎都可能讓你懷疑「為什麼要來這裡」,但意識裡同時會浮出另一個聲音:你已經撐了十幾個小時,不能讓前面的所有東西在這裡崩盤。吳承泰能在這樣的條件下,跑出 5 小時 30 多分的終段,在科學語言裡,代表他的自我對話策略、自我效能感與痛覺調節能力都已經被訓練到非常高的水準。他的身體在跑山,但他的腦子其實在做的是:不斷說服自己「再一個彎」、「再一個坡」、「再一公里」,把整個比賽切成一個又一個可承受的片段。

看著他完成三連霸,我很難不去想:為什麼有人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投入這種看起來近乎自虐的極限運動?從心理學與行為科學的角度來看,答案其實並不只是「愛挑戰」這麼簡單。首先,極限賽事帶來的是一種非常強烈的「自我效能回饋」(self-efficacy feedback):在一條極高風險、極高難度的賽道上活著抵達終點,會讓人對自己「能在混亂與不確定中維持控制」產生深度信任,這種信任很容易上癮。其次,這種比賽也會啟動多巴胺與內啡肽系統(dopamine and endorphin system):長時間耐力運動在生理上會讓人進入一種特殊的意識狀態,接近帶有痛感的愉悅,賽後又會經歷劇烈對比,形成一種「身心一起被洗過」的感覺。久而久之,這種過程本身就變成一種需求。

還有一層更難用數據量化的,就是存在感與意義感的追尋。對很多極限鐵人來說,FXT 這樣的比賽提供了一個罕見的框架:你被迫把手機、工作角色、社會身份全部放下,只剩下一個「在山裡往前走的人」。你必須在寒冷、黑暗、疲勞裡,直接面對「我還要不要繼續」這個最簡單、也最赤裸的問題。當吳承泰這樣的選手第三次、在不同條件下再度完成這條路,我在想,他應該不是只在累積獎杯,而是在一次又一次地確認:當世界只剩身體與大自然對話時,他仍然可以選擇向前

也許,正是因為我們在日常生活裡太少機會被逼到這樣的邊界,才會有人一次又一次,把自己送進像 FXT 這樣的賽道裡,去確認一件很難在城市裡驗證的事情:當一切都剝掉之後,我到底還是誰?這種追問並不是哲學課上的抽象問題,而是心跳拉到極限、雙腿酸到發抖、腦袋只剩下一句「要不要繼續」時,被迫做出的回答。每一個願意站上 FXT 起點的人,其實都在用自己的身體,做一場關於「自我極限」的實驗。

想到這裡,我很自然會聯想到每年在夏蒙尼(Charmonix)舉辦的 UTMB(Ultra-Trail du Mont-Blanc)。那裡同樣有一群人,花了好幾年累積積分、抽籤、排資格,只是為了在起跑拱門下,聽著那一段悲壯得近乎浪漫的背景音樂,在人潮與山谷的迴聲裡跨出第一步。對外人來說,這些人像是在主動尋找凌虐;但對參賽者而言,那種「被山凌虐」的過程,反而是一種高度沈浸的存在狀態。開跑前的倒數、音樂響起時胸腔裡那一瞬間的悸動、夜裡獨自一人趕路時腦中殘留的旋律,以及衝線時背景音樂與歡呼疊加的那幾秒,都構成了一種儀式感極強的劇場經驗。UTMB 的音樂和終點的氛圍,並不只是為了好看,而是一種「你被這條路接納了」的象徵。

FXT 沒有夏蒙尼那麼盛大的觀眾與燈光,終點也不是城市中央,而是冷風呼嘯的合歡主峰登山口。可是對完成三連霸的吳承泰,以及所有撐到最後的選手來說,那裡同樣有一種只屬於極限賽事的沈浸感。可能不是震耳欲聾的配樂,而是高山夜色、頭燈光圈、海拔三千公尺的冷空氣和身體裡尚未散去的心跳聲,構成另一種極簡版的「背景音樂」。有些人擠破頭想去 UTMB,在那段配樂中起跑與完賽;也有人用多年光陰去換一張 FXT 的參賽資格,只為了在日月潭到合歡主峰之間,把自己交給山,然後在終點那幾步裡,短暫地、完整地感覺一次:我真實地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