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 AI (人工智慧), Derrida (德希達), UI/UX, Vibe Coding, 建築, 後人類主義, 後現代主義, 後結構主義, 數位建築, 現代主義, 生成式AI, 生成式設計

變流與生成:從 Palladio 的秩序模型到 Vibe Coding 的即時個體化

在進入建築史的敘述之前,有必要先釐清「變流」(Flux)與「生成」(Genesis)所指涉的時間觀。變流指向世界作為連續過程的狀態,事物並非以穩定本質存在,而是在轉換、調整與偏移之中維持暫時的可辨識性。生成則描述形式與意義如何在關係之中逐步浮現,而非先驗地被確立。存在在此不被理解為完成結果,而被理解為持續展開的過程,時間不再是外加於事物之上的背景,而構成事物本身的運作條件。

於此時間觀中,完成並不等同於圓滿,而只是某次暫時停頓;穩定也不指向永恆,而對應變化速率的降低。形式因此失去終極地位,轉而成為過程中的截面。生成並未否定秩序,而指出秩序必須在流動之中反覆被建立。此一立場將注意力由結果轉向條件,由物件轉向關係,由靜態存在轉向持續運作。

空間作為完成物的歷史預設與數位生成的即時性問題

建築學在其漫長的學科歷史中,長期受近乎神學式的信念所支配,即對「完成形態」(Finished Form1的執著。建築被理解為在完成瞬間確立自身價值的構造,其意義奠基於形式的確定性與邊界的穩定性。完成被視為理論與實踐的終點,時間則被排除在建築本體之外,僅以磨損、干擾或偏離的方式被被動承認。正是在此完成導向的傳統中,變流與生成長期未能進入建築理論的核心。

自 Vitruvius(ca. 80–15 BCE)提出「堅固、實用、美觀」(firmitas, utilitas, venustas)的三位一體原則以來,建築被視為能夠對抗時間流逝與物質耗損的穩定構造。Leon Battista Alberti(1404–1472)在《建築十書》(De re aedificatoria, 1452)中,將建築界定為不可增刪的有機整體,進一步鞏固其封閉性與自足性。

進入二十世紀,Le Corbusier(1887–1965)對「精確體量」與比例秩序的推崇,則以現代技術語言延續了此一理想。建築在此框架下被理解為抵抗流變與熵增的物質操作,其本體論地位在竣工瞬間即被固定,後續時間僅被視為磨損、干擾或偏離。

於此經典的「形式與物質」(form–matter2圖式中,建築師扮演近似造物主的角色,將先驗理念投射至被動的材料之上,最終產出一件靜態、封閉且自洽的對象。建築物完成之後,形式被視為已然成立,空間停止生成,變化被排除於理論視野之外。

進入二十一世紀第三個十年,此一前提開始鬆動。數位技術的演進,特別是從參數化設計(Parametric Design)向人工智慧生成內容與即時渲染的轉換,正在重新界定空間的存在方式。空間不再作為等待佔用的容器,而呈現為持續運作的過程;不再停留於名詞狀態,而以動詞形式展開。形式不再指向終點,而指向即時生成與回饋的中介狀態。

第四次空間轉向:從再現到生成

建築理論因此進入可被稱為「第四次空間轉向」的階段。

  1. 第一次轉向發生於文藝復興時期。空間在此被理解為受透視法與比例法則支配的幾何秩序,靜態和諧成為建築價值的核心。空間的意義來自可被完整掌握的視覺結構,而非使用過程。此一空間觀在 Andrea Palladio(1508–1580)的建築體系中達到高度自洽,其作品將比例、對稱與構成穩定性確立為建築理論的基準。
  2. 第二次轉向出現在現代主義脈絡之中。建築思考開始引入時間與運動,空間不再僅作為被觀看的構圖,而被理解為由身體行走所展開的感知序列。光線、路徑與節奏成為組織空間經驗的關鍵因素。Le Corbusier 的建築實踐即建立於此一前提之上,其設計將空間視為可被編排的時間經驗,而非靜止的形式總和。
  3. 第三次轉向則伴隨數位工具與計算思維的興起。空間被重新定義為由參數關係所構成的拓撲連續體,形式具備高度可變性,能在計算過程中不斷被調整。然而,此一階段的設計仍以產出穩定檔案與最終模型為目標,生成過程最終收斂為完成形態。Patrik Schumacher 與 Mario Carpo 的論述清楚呈現了此一轉向中對參數化、演算邏輯與形式可變性的強調。
  4. 第四次轉向則正在發生。空間不再被完成,而被提示;不再被建造為永恆紀念物,而以即時渲染的方式,與感知主體共同運作。Vibe Coding 與 FUI(Future User Interface)在此成為建築學的關鍵場域,空間轉化為可被持續調節的感知介面。

這是一場以「去穩定化」(destabilization)為核心的歷史轉向。建築理論自 Palladio 所代表的絕對穩定出發,空間被視為可被完成與封存的秩序體系;隨後,Bernard Tschumi 將事件引入建築思考,動搖形式作為意義承載者的中心地位;Peter Eisenman 則進一步透過文本操作與意義缺席,使建築脫離可被整合的整體敘事。沿著這條路徑,建築逐步遠離完成形態的神話,轉而面向生成、不確定性與持續延宕的狀態。

歷史進程最終與 Gilbert Simondon(1924–1989)所提出的「個體化」哲學,以及 Bernard Stiegler(1952–2020)在《技術與時間》(Technics and Time, 1994–2018)中對技術時間的分析形成理論共振。建築在此不再被理解為穩定存在的結果,而被視為在時間、技術與關係之中持續生成的結構。

於此視野中,「未完成」(Incompletion)不再被理解為缺陷,而成為數位時代空間存在的高階形態。空間作為即時運算與情感回饋交織的場域,呈現為技術與審美共同運作的共生狀態。建築不再以完成為終點,而在持續生成中獲得其當代意義。

空間作為比例秩序:Palladio 與 Alberti 的穩定形態

欲理解「完成形態」如何建立並逐步走向解體,必須回溯其理論高度最為集中的時刻,即文藝復興時期。對 Alberti 與 Palladio 而言,建築不只是回應使用需求的構築物,而被視為宇宙秩序在地表上的縮影。秩序在此被理解為先於人類存在的原理,具有絕對性與靜態性,不因時間或情境而改變。

Rudolf Wittkower(1901–1971)在《人文主義時代的建築原則》(Architectural Principles in the Age of Humanism, 1949)中指出,Palladio 的建築思想深植於畢達哥拉斯與柏拉圖(Plato, 約 427–347 BC)傳統之中。此一思想脈絡將宇宙理解為由數學比例構成的和諧整體,比例關係如 1:1、1:2、2:3、3:4 被視為秩序的可見形式 4。建築師的角色因此不在於創造新秩序,而在於透過模仿(mimesis)重現既存的宇宙結構。

在《建築四書》(I Quattro Libri dell’Architettura, 1570)中,Palladio 以理想化的幾何平面呈現別墅設計,平面圖被抽離具體基地條件與時間因素,轉而成為比例關係的純粹展演。建築在此被確立為可被完整預設與最終完成的形式體,其價值來自結構與比例的自足一致,而非與環境、歷史或使用情境之間的動態關係。這一理論前提為後世「完成形態」觀念奠定了長久而穩固的基礎。

Wittkower 命題:作為水晶的建築

Wittkower 認為,Palladio 的別墅作品,特別是《圓廳別墅》(Villa Almerico Capra,亦稱 Villa Rotonda, 1566–1592)(圖 1),在概念上可被理解為「水晶體」(crystalline)。此一比喻指向的並非材料的透明或視覺的輕盈,而是結構層面的高度穩定性與理性秩序的完全閉合。建築在比例、幾何與對稱關係中形成自足的體系,其形式邏輯不依賴外部條件而成立。

圖 1:Andrea Palladio(1508–1580),《圓廳別墅》(Villa Almerico Capra,亦稱 Villa Rotonda),約 1566–1592 年,義大利維琴察(Vicenza)。建築在概念上可被理解為「水晶體」(crystalline)。此一比喻並非指涉材料的透明性或視覺的輕盈感,而指向結構層面的高度穩定性與理性秩序的完全閉合。建築以嚴格的比例、幾何與對稱關係構成自足體系,四向立面與中央圓頂形成可被整體把握的構成邏輯,其形式秩序不依賴情境、行為或時間而成立,體現文藝復興建築對靜態和諧與理性完滿的追求。圖片來源:smarthistory.org;僅供學術研究與評論用途。

《圓廳別墅》四面完全等值的立面設計,刻意取消了正面與背面的階序差異(圖 2)。建築不再指向特定方向,也不再回應進入路徑或觀看軸線。方向性在此被消解,空間不再引導移動,而是被預設為靜止狀態下即可被理解的對象。觀察者無需圍繞建築行走來逐步建立認知,因為任何一個立面都已包含整體的比例關係與構成法則。建築的意義不透過時間展開,而在瞬間完成。

圖 2:Andrea Palladio(1508–1580),《圓廳別墅》(Villa Almerico Capra,亦稱 Villa Rotonda)之平面、立面與剖面圖,約 1566–1592 年。圖像清楚呈現建築以中央圓形空間為核心、四向對稱展開的幾何構成邏輯,比例關係在平面、立面與剖面之間保持高度一致。此種設計策略將空間轉化為可被完全掌握的理性系統,形式在圖紙層級即已封閉完成,使用、行走與時間不構成結構生成的條件,而僅是既定秩序中的次要變項。建築在此體現文藝復興空間觀對穩定性、可預期性與形式自足的極致追求。圖片來源:abitare.it;僅供學術研究與評論用途。

在此意義上,運動不被視為理解空間的必要條件。身體的行走、觀看的轉換、光線的變化皆不構成建築經驗的核心要素。空間的可讀性先於經驗而存在,建築被設定為理性可完全掌握的對象。觀看在此不需要累積,理解不依賴路徑,形式本身即提供全部答案。

Wittkower 將此狀態描述為「透明性」(Intelligibility),但此一透明並非源於玻璃或物理穿透,而來自智性層面的可理解性。比例關係直接對理性敞開,幾何秩序不需要詮釋或轉譯。建築在此成為理性法則的可見化結果,觀看等同於理解,理解不經由感官的不確定性。

《圓廳別墅》的空間邏輯奠定了「完成形態」的經典模型。建築被視為在設計階段即可被完全預設的形式體,其價值來自結構的一致性與封閉性,而非與環境、使用或歷史之間的互動關係。時間在此不具生成意義,只代表對既有形式的侵蝕或偏離。《圓廳別墅》所體現的,正是文藝復興建築對穩定、靜態與永恆秩序的信念,也是後世長期將建築理解為「完成之物」的思想根基。

牆體作為絕對邊界

在 Palladio 的體系中,牆體(Wall)佔據了關鍵的本體論位置。牆體不僅承擔結構功能,更標示出「完成」的界線。透過牆體,內部與外部被嚴格區分,被服務空間與服務空間被清楚分隔,空間秩序在此獲得封閉且穩定的狀態。牆體不容滲透,也不預留模糊地帶,其任務在於確保形式的完整與比例的純粹。

在此範式下,空間被理解為一系列靜止的房間(Rooms)。每一個房間都依循精確比例構成,彷彿自足的微觀宇宙,具備可被一次性理解的完整性。空間組織呈現出高度的細胞化(cellularity),活動被假定為可被分類與安置,行為模式在設計階段即已被預先編排。主體進入其中,並非參與生成過程,而是被納入既定秩序,如同置入精密儀器的零件,其位置與角色皆已確定。

以比例、對稱與封閉性為核心的空間邏輯,建立在對穩定性的高度信任之上。變化在其中不被視為潛在條件,而被理解為對既有秩序的偏離;使用行為亦不被視為生成過程,而被限制為既定結構內的操作。牆體不僅負責空間分隔,同時中止時間的介入,讓建築維持在一個被凍結的現在之中。

因此,Palladio 的空間體系可被視為建築理論中「存在」(Being)對「生成」(Becoming)的徹底主導 5。形式在完成時即被視為最終狀態,「未完成」不存在正當位置。任何偏離幾何秩序與比例理型的變異,皆被歸入錯誤或墮落的範疇。建築在此成為抵抗變化的裝置,其理論核心建立於對穩定、封閉與可理解性的絕對信任。

空間作為感知序列:Le Corbusier 的運動與光線

現代主義的出現,為「完成形態」的理論結構打開了第一道裂縫。Le Corbusier 雖然仍高度信任幾何學的理性力量,並在多次論述中強調幾何作為人類理解世界的基本語言,但他的建築思想引入了先前體系中被壓抑的關鍵因素:時間。空間不再僅以比例與對稱獲得其正當性,而開始透過經驗的展開被理解。

在《邁向新建築》(Vers une architecture, 1923)中,Le Corbusier 提出「建築漫步」(Promenade architecturale)的概念,重新界定建築的感知方式。建築不再等待被一次性觀看,而要求透過行走、轉向、上升與停頓逐步顯現其結構。觀看在此不再等同於理解,理解必須經由時間與身體參與而生成。

於此脈絡下,建築開始接近電影式感知。空間被拆解為片段,並透過身體運動重新串聯,形成類似蒙太奇(montage6的經驗結構。時間首次被納入建築的核心語法之中,完成形態不再僅以靜態形式成立,而需透過經驗過程不斷被確認。現代主義並未徹底放棄秩序與理性,但已動搖建築作為封閉對象的地位,為後續關於「生成」、「不確定性」與「未完成」的討論鋪設理論前提。

多米諾體系與平面的解放

技術層面的轉變為此一理論移動提供了實質支撐。鋼筋混凝土結構的引入,特別是 Le Corbusier 提出的「多米諾」體系(Dom-ino))(圖 3),將承重責任由牆體轉移至柱列(pilotis)與水平樓板,空間結構因此獲得前所未有的鬆動。牆體不再承擔結構任務,而轉化為可被配置與調整的構成要素,「自由平面」(plan libre)由此成為可能。空間不再被牆體固定為一組穩定的房間單元,而呈現為可被重新組織的連續場域。

圖 3:Le Corbusier(1887–1965),多米諾體系(Dom-ino),1914 年,結構示意圖。此圖展示由樓板、柱列與樓梯所構成的獨立結構框架,牆體不再承擔承重功能,而轉為可自由配置的非結構要素。多米諾系統在概念上將建築從封閉的形式整體中解放出來,使空間得以依循行走、視線與時間序列被重新組織。結構的抽象化為後續現代主義空間觀奠定基礎,空間不再只是靜態構成,而成為可被使用與經驗展開的開放平台。圖片來源:thecityasaproject.org;僅供學術研究與評論用途。

在「多米諾」的結構條件下,平面配置逐步脫離幾何中心的統攝邏輯。Le Corbusier 的建築平面呈現出離散與非對稱的特徵,空間關係以流動方式展開,不再服從單一軸線或中心秩序。各功能區域彼此錯置,形成可被行走與穿越的序列,空間的理解不再來自整體構圖,而來自連續經驗。

同時,水平向的延展成為感知層面的關鍵操作。「水平窗帶」(fenêtre en longueur)(圖 4)打破了傳統窗戶作為視覺畫框的定位,牆面被拉伸為連續的視野帶,內外之間形成持續而平行的關係。觀看在此不再聚焦於單一景框,而沿著建築水平面滑動,視覺經驗轉向全景式展開。此一觀看方式與電影攝影中的搖攝鏡頭(panning)形成呼應,感知不再停留於定點,而隨身體與視線的移動而生成。

圖 4:Le Corbusier(1887–1965),水平窗帶(fenêtre en longueur),約 1920 年代,室內透視草圖。水平窗帶作為現代主義「新建築五點」之一,將採光與視線從垂直牆面的分割中解放出來,使光線沿著空間長向連續展開。窗不再作為單一開口,而成為組織視野、行走與停留節奏的裝置。透過此一處理,外部景觀被拉長為時間性的視覺序列,室內經驗由靜態觀看轉向隨身體移動而變化的感知過程,空間因此被理解為可被經歷的連續體,而非可被一次性把握的構圖。圖片來源:mikulas.ch;僅供學術研究與評論用途。

透過結構、平面與視覺語法的重組,建築逐步擺脫作為靜態完成物的地位,轉向以時間、行走與連續感知為核心的經驗架構。技術在此不僅提供形式自由,更重塑了空間如何被理解與經歷的方式,為後續將「生成」與「未完成」納入建築理論奠定關鍵基礎。

坡道作為時間機器

在《薩伏依別墅》(Villa Savoye, 1928–1931)(圖 5)中,坡道(ramp)取代樓梯成為組織空間的核心構件。樓梯在本質上構成垂直層級之間的斷裂,將空間切分為彼此分離的平面;坡道則引入連續性,將高度差轉化為時間經驗。當觀察者沿著坡道緩慢上升,視點隨身體移動而持續轉換,光線、牆面與開口在行進過程中逐步顯現,空間不再一次性被把握,而在時間中層層展開(圖 6)。此一處理方式,清楚體現 Le Corbusier 對 Henri Bergson(1859–1941)所提出之「綿延」(durée7概念的空間化理解,建築經驗被拉長為連續而不可分割的感知過程。

圖 5:Le Corbusier(1887–1965),《薩伏依別墅》(Villa Savoye),1928–1931 年,法國普瓦西(Poissy)。建築將多米諾結構、水平窗帶與自由平面整合為完整的空間實踐,空間不再以立面構圖為主要閱讀對象,而透過行走、轉向與停留逐步展開。底層架空的柱列釋放地面,屋頂花園回收被佔用的自然層,建築在垂直與水平的移動中形成連續的感知序列。《薩伏依別墅》常被視為現代主義空間觀的典型案例,建築在此由靜態形式轉向以時間與身體經驗為核心的感知結構。圖片來源:architectuul.com;僅供學術研究與評論用途。
圖 6:Le Corbusier(1887–1965),《薩伏依別墅》(Villa Savoye)室內坡道與行走路徑,1928–1931 年。坡道(ramp)取代傳統樓梯,成為組織空間的核心構件,將垂直移動轉化為連續、可被感知的時間過程。身體不再在樓層之間被切斷式地轉移,而在緩慢上升的行進中經歷光線、視野與尺度的漸變。坡道在此不僅是交通元素,而是書寫空間經驗的裝置,使建築以行走節奏而非立面構圖被理解,標誌現代主義將時間與感知納入空間結構的關鍵轉向。圖片來源:atelierdehahn.com;僅供學術研究與評論用途。

然而,必須保持警覺的是,Le Corbusier 的空間雖然引入時間維度,仍然維持作為完成物的本體狀態。所謂「建築漫步」並非開放的探索,而是經過精密編排的感知序列。建築師如同導演,對轉折、視角與光線進入的時機進行嚴格控制。主體確實在運動,卻沿著被預先規劃的路徑行進,行走本身成為設計的一部分,而非生成的來源。

此一空間觀亦與 Le Corbusier 的機器隱喻密切相關。在《邁向新建築》中,他將住宅描述為「居住的機器」(machine à habiter8。機器依其定義,具有明確功能與固定結構,其運轉不等於開放生成,而是在既定框架內達成效率最大化。空間在此被理解為可被精確操控的系統,主體被動地進入並適應其節奏,而非參與其變化。

因此,現代主義建築雖然動員了身體與感知,卻未鬆動空間的權威地位。時間被納入經驗層面,但形式本身仍保持封閉與穩定。主體可以行走、觀看與感受,卻無法介入或改寫空間邏輯。建築依然作為完成且自足的容器存在,其生成性止步於設計階段,未真正轉交至使用與生活之中。

空間作為感知序列:運動、光線與事件

在 Le Corbusier 的建築思考中,視覺經驗不再以整體構圖為核心,而被拆解為沿時間展開的片段序列。建築不再假定存在可一次性掌握全部意義的觀看位置,立面與空間構成被安排為在行走過程中逐步出現的視覺事件。牆面、開口與結構元素不再對齊固定視點,而在移動中不斷重組彼此關係。觀看因此不再指向對形式的即刻理解,而成為持續推進的閱讀行為,意義在連續轉換中累積。

此一轉變讓建築脫離純粹的幾何對象。形式不再以對稱或比例的完整性自證,而必須經由身體的移動才能被理解。建築在此接近敘事結構,空間經驗具有先後順序與節奏差異。不同位置所呈現的構圖並不彼此取代,而在時間中相互補充,觀看的重心由靜態判讀轉向連續感知。

光線在此扮演關鍵角色。Le Corbusier 的空間中,光不再只是確保可見性的技術條件,而成為時間被感知與標記的媒介。隨著行走路徑的推進,光的方向、亮度與反射方式持續變化,牆面與地坪上的陰影差異構成時間流動的痕跡。空間因此獲得節奏,密度不再來自構件數量,而來自光影在不同時刻的聚散。

光線不再服務於形式的清晰呈現,而參與空間的生成過程。觀看行為不再停留於判讀比例與構成,而被牽引進入時間性的經驗之中。空間在光的推移下不斷轉換狀態,感知始終處於「未完成」的過程。

透過運動與光線的交織,空間被重新界定為事件的連續。進入、轉向、上升、停留與回望,不再只是動線安排,而各自對應不同的空間條件與感知密度。空間在此不等同於平面或體量的集合,而存在於行為與感知發生的瞬間。建築因此成為經驗的容器,而非僅供觀看的對象。

然而,此一時間化的空間仍保留強烈的設計者控制。感知序列雖然需要透過身體完成,其順序與節奏仍在設計階段被精確預設。空間允許經驗的展開,卻未向生成敞開。即便如此,Le Corbusier 已動搖了建築作為靜態完成物的地位,讓空間首次被系統性地理解為時間、感知與事件所構成的連續場域。

空間作為事件:Tschumi 的行為優先論

如果說 Le Corbusier 將建築經驗導向視線的運動,那麼 Bernard Tschumi 則把建築推向事件的發生。二十世紀七○年代,受到後結構主義思潮影響,特別是 Georges Bataille(1897–1962)對越界(transgression)與禁忌(interdit)的思考 9,以及 Roland Barthes(1915–1980)對結構穩定性的拆解 10,Tschumi 對現代主義長期奉行的「形隨功能」(Form follows function)提出正面質疑。他關注的焦點不在於形式如何對應用途,而在於空間如何容納不可預期的行為。

在《曼哈頓手稿》(The Manhattan Transcripts, 1978–1981/1994)中,Tschumi 明確提出建築與事件之間不存在必然的因果連結(圖 7)。平面、立面與剖面不再被視為空間本體的完整表述,而僅是行為、運動與衝突的暫時記錄。建築在此被理解為事件的框架,而非行為的說明書。空間並不規定行為,行為也不為空間背書,兩者之間維持緊張而不穩定的關係。

圖 7:Bernard Tschumi,《曼哈頓手稿》(The Manhattan Transcripts),1976–1981 年。作品以攝影、圖解與事件標記的並置方式,將建築從形式構成中抽離,轉而關注空間、行為與事件之間的非對應關係。圖像不再用以再現建築形態,而用來記錄移動、衝突、偏移與偶發行動;平面與剖面則被轉化為行為軌跡與事件序列的記譜系統。建築在此被理解為事件發生的場域,而非意義自足的物件,空間秩序不再源自穩定結構,而在行為介入中被暫時生成。此一操作標誌建築理論從形式邏輯轉向事件結構的關鍵節點。圖片來源:Bernard Tschumi Architects;版權 © Bernard Tschumi Architects,僅供學術研究與評論用途。

他那句廣為流傳的宣言「要真正理解建築,你甚至可能需要犯下一樁謀殺案」11,並非鼓吹暴力,而是強調極端事件對空間秩序的揭露作用。當行為徹底偏離預設用途,建築才暴露其真正的結構條件。牆體、走道與邊界在被闖入、被佔用、被違反的瞬間,從中性背景轉為可被感知的限制與壓力。

在 Tschumi 的理論中,建築不再追求整體和諧或形式完成度,而成為行為衝突的容器。事件帶來的不確定性迫使空間失去穩定中心,秩序在每一次使用中被暫時生成又隨即瓦解。建築因此從靜態物件轉化為行動的舞台,其意義不來自形式本身,而來自行為發生時所產生的摩擦與斷裂。

行為優先於形式

Tschumi 主張,空間在理論上永遠處於「未完成」狀態,只有在事件發生時才獲得暫時性的凝結。完成不再指向穩定的終點,而是一段短暫的狀態,隨著行為結束立即消散。空間因此不具備可被永久佔有的本體,而始終處於流變之中。

他在《曼哈頓手稿》中刻意將事件與空間的功能(Program)編排拉開距離。Program 不再被視為中性的用途清單,而被理解為對行為的制度化預設。臥室、廚房、走道等功能安排對應可預期且可重複的行動模式,代表制度對身體運作的事前編碼。事件則指向不可複製的瞬間,它不服從既定用途,也不回應形式邏輯,而在偶然、衝突與偏移之中生成。當事件發生,Program 的合理性被暫時中止,空間不再依附於用途解釋,而在偏離之中顯露其潛在張力與結構真相。

Tschumi 同時將建築理解為愛慾與暴力交織的場域。建築的暴力性源自其對身體的組織方式。牆體、門檻、樓梯與動線不僅分隔空間,也對行為施加節奏與方向,讓身體在移動、停留與轉換之間服從既定秩序。空間在此並非中立容器,而是持續對行為進行校準與約束的結構。

然而,正是在這些限制之中,愛慾開始浮現。限制並未終止行為,而誘發越界的可能。當身體試圖縮短路徑、改變速度、佔用不被允許的角落,空間便進入緊張狀態。愛慾不來自形式的美感,而來自偏離的瞬間,來自對規訓的試探與擾動。

於此意義上,建築並非因完美運作而成立,而在失序與摩擦中被啟動。當使用方式偏離功能編排,當行為與空間期待出現不對齊,潛在結構才被迫顯形。愛慾與暴力並非對立,而同時存在於空間經驗之中,構成建築得以被感知與重新理解的臨界條件。在這一視角下,建築不再以功能適配或形式完成度作為評價準則,而以事件發生的可能性作為核心尺度。空間的意義不由設計者單向確立,而在每一次佔用、衝突與偏移之中持續生成。「未完成」不被視為缺陷,而成為建築保持對現實開放的必要前提。

《拉維萊特公園》:點、線、面的疊加

在巴黎《拉維萊特公園》(Parc de la Villette, 1987)(圖 8)的設計競圖中,Tschumi 與 Rem Koolhaas 正面交鋒。Tschumi 在此首次將其理論完整轉化為空間實踐。他並未提出一座以用途分區或景觀整合為導向的公園方案,而是將場地拆解為三個彼此獨立運作的結構層次,並讓它們在並置狀態中持續生成關係。

圖 8:Bernard Tschumi,拉維萊特公園(Parc de la Villette),1982–1998 年,巴黎。總體配置圖以點(紅色 Follies)、線(路徑系統)與面(綠地與活動區)構成非階層化的空間結構,刻意避免傳統公園以中心、軸線或功能分區所建立的整體秩序。建築、景觀與事件在此不被整合為單一形式邏輯,而以相互錯位與疊加的方式共存。拉維萊特公園將空間理解為事件得以發生與衝突的場域,秩序不再源自穩定構成,而來自持續被觸發與重新編排的關係網絡,標誌建築從形式導向轉向事件導向的關鍵實踐。圖片來源:Bernard Tschumi Architects;版權 © Bernard Tschumi Architects,僅供學術研究與評論用途。

第一個層次是點。紅色的 Folies 作為高度辨識的鋼構網格,均質地分布於場地之中。它們不承載固定用途,也不回應周邊環境的功能需求。Folies 只保留可被佔用的結構潛能,拒絕意義的預先指定。今日可暫時轉化為酒吧、展覽空間或托育場所,明日又可被重新挪用為完全不同的社會節點。其存在方式接近語言學中「空的能指」,等待行為與情境介入後才獲得暫時意義。

第二個層次是線。動線不再被視為連結設施的輔助工具,而成為獨立運作的運動結構。行走、奔跑、穿越在此構成主要經驗,身體的節奏與方向自行編排空間閱讀方式,而不服從任何中心或景觀焦點。

第三個層次是面。鋪裝與綠地提供可停留、聚集或佔據的平面條件,卻不為任何活動設定優先性。它們作為背景存在,允許不同事件在其中暫時發生,又隨即消散。

三個層次之間不存在整合機制,也不存在指向完成狀態的總體構圖。公園被設定為持續重組的場域,意義在每一次使用中被臨時生成,而非由設計者預先封存。空間在此不構成目的,而成為事件出現的條件。

然而,《拉維萊特公園》同時也揭示了 Tschumi 理論的邊界。雖然意義保持流動,使用方式不斷偏移,物質實體本身仍維持高度穩定。紅色 Folies 作為工業化構件,其幾何、材料與構造並未參與生成過程。「未完成」停留在語義與使用層面,尚未進入存在層級的變化。空間允許事件介入,卻未讓自身成為可被即時轉化的存在。

於此節點,Tschumi 的事件建築留下了尚未被解決的核心問題。空間已被打開,意義不再封閉,但物質仍然維持靜止狀態。事件可以發生,卻無法反過來改寫構成事件的物質條件。建築允許被佔用、被誤用、被偏移,但其結構本身並不回應行為的累積,也不隨經驗而變形。

事件因而停留在空間之上,而未真正進入空間之中。行為暫時撼動意義,卻無法在建築本體上留下痕跡。事件的時間性與建築的持續性之間,依然存在難以跨越的落差。

未解的張力同時揭示了事件理論的歷史極限。當空間仍被理解為工業化製品,生成只能發生在使用與詮釋層級,而無法進入構造與運作層級。建築因而停留於完成物的範疇之內,只是意義不再單一。

也正因如此,後續理論才必須轉向更根本的問題。不僅詢問事件如何發生,更追問空間是否能夠隨事件而變化。當運算、即時回饋與感知資料開始介入建築條件,「未完成」不再只是語義層面的開放,而成為結構層面的持續狀態。事件不再只是闖入空間,而成為空間生成的內在因素。

空間中的主體位移:Eisenman 與 Derrida 的解構

Peter Eisenman 將對「完成形態」的批判推進至語言學與哲學層級。作為 Jacques Derrida(1930–2004)的長期對話者與合作者,他嘗試把解構主義引入建築思考,直指西方建築學長久以來依賴的核心假設──「在場的形而上學」(Metaphysics of Presence12

在 Eisenman 看來,從 Palladio 到現代主義的建築傳統,始終預設穩定的中心主體與可被指認的功能核心。建築被理解為為人而設的庇護結構,形式被視為意義的直接載體,空間被期待呈現清晰、可被即時掌握的秩序。這套邏輯在他眼中並非中性的技術選擇,而是源自對原初在場、完整意義與中心位置的文化迷戀。

Eisenman 對此提出根本性的質疑。他認為建築不必再確認主體的位置,也不需再服務於功能的穩定指認。相反,建築可以呈現缺失,讓被壓抑的、不被書寫的、無法被完整表述的結構痕跡浮現。牆體、軸線與幾何秩序不再保證意義,而成為延宕、偏移與中斷的操作場域。

於此脈絡,建築不再作為意義的容器,而作為書寫的場域。形式不再對應功能,空間也不再回應居住的直覺期待。結構被拆解為相互指涉卻無法收斂為中心的關係網絡,讓建築經驗停留於不確定與延遲之中。

Eisenman 的實踐因此將「未完成」從時間層面推向語言層面。「未完成」不再指涉施工狀態或使用彈性,而關乎意義本身的不可封閉。建築在此不追求被理解,而保留被閱讀、被誤讀、被重寫的可能性。

句法深層結構與 Chora L Works

在《Chora L Works》(1997)所記錄的 Chora L 專案中,Eisenman 與 Derrida 共同回返柏拉圖於《蒂邁歐篇》(Timaeus, c. 360 BCE)中提出的「Chōra」概念。Chōra 並非存在本身,也不等同於生成過程,而指向承載萬物卻拒絕自我呈現的空間條件。它既無形象,也不具主體性,只保留容納與轉譯的可能。對 Eisenman 而言,Chōra 提供了關鍵理論位置,用以思考建築如何在意義之前運作。

Peter Eisenman 的住宅系列《第一至第十號住宅》(House I–X, 1967–1978)不以居住的合理性為前提,而透過反功能的空間條件,持續削弱建築作為穩定使用容器的預設立場(圖 9)。柱子穿越餐桌,樓梯在行走中失去去向,牆體切斷臥室的完整性。空間配置拒絕回應日常使用的合理性,轉而暴露形式關係自身的運算邏輯。居住在此被迫暫停,結構閱讀被推向前景,建築語法不再隱藏於功能背後。

圖 9:Peter Eisenman(1932–2023),《第六號住宅》(House VI),1972–1975 年,美國康乃狄克州康沃爾(Cornwall)。此住宅刻意中斷傳統空間連續性,樓梯不通往主要空間、柱體切割餐桌、結構元素與使用需求產生衝突,建築不再服從居住的實用邏輯,而遵循一套自律的語法操作。《第六號住宅》將建築視為文本生成的結果,空間在此不被理解為容納行為的中性背景,而成為意義被延宕與缺席的場域。使用者被迫意識到自身行動與建築邏輯之間的張力,居住經驗轉化為對結構規則的持續協商,標誌建築由功能與感知導向,轉向語言、差異與不穩定秩序的關鍵節點。圖片來源:Eisenman Architects;版權 © Eisenman Architects,僅供學術研究與評論用途。

在語言層面,建築被理解為文本。牆體、軸線與結構關係如同書寫痕跡,意義在閱讀中持續延後。既然意義無法被封存,建築便不可能抵達最終詮釋。誤讀、偏移與重寫成為空間經驗的常態,理解始終停留於「未完成」狀態。

Eisenman 的貢獻,在於將建築從服務主體的角色中抽離,轉向自主的智性操作。空間在此不再回應居住需求,而呈現為演算留下的痕跡。建築在物理層面已然竣工,在概念層面卻保持凍結狀態,指向其生成邏輯而非穩定結果。它不交付意義,而暴露意義如何被構成。

從語言解構到生成操作:Eisenman 的轉向

於此之後,Eisenman 將關注重心由語言結構推向更抽象的生成操作。他不再滿足於僅在語義層面抵抗完成,而嘗試在形式生成過程中引入不可回收的偏移。建築不再只是被閱讀或被誤讀的文本,而逐步轉向接近運算與變形的操作場域。

從《加利西亞文化城》(Cidade da Cultura de Galicia, 1999–2011)(圖 10)到多個未建成專案,地形、疊合與扭轉取代語法拆解,成為主要工作方式。建築不再呈現清晰可辨的幾何秩序,而顯露為多重運算結果的暫時凝結。形式在此不對應功能,也不回應象徵,而指向生成過程中內在的張力與偏移軌跡。這一轉向可被理解為對 Derrida 解構思想的另一層回應。若早期 Eisenman 將解構理解為文本層級的延異與缺失,後期實踐則嘗試把延異推入形式生成本身,讓差異在成形之前便已嵌入建築結構。

圖 10:Peter Eisenman(1932–2023),《加利西亞文化城》(Cidade da Cultura de Galicia),1999–2011 年,西班牙聖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Santiago de Compostela)。專案以地形摺疊、網格扭曲與連續曲面將建築與地貌交織,形式不再作為獨立物件,而成為被拉伸、切割與重寫的場域表皮。平面與剖面失去穩定對應,行走路徑在起伏地表中被延宕與偏移,使用經驗由此轉化為對不確定關係的持續調整。建築在此不以完成形態為終點,而以生成中的拓撲關係為運作條件,將去穩定化推進至地形、結構與感知層級的整合實踐。圖片來源:Eisenman Architects;版權 © Eisenman Architects,僅供學術研究與評論用途。

然而,即便進入生成操作的語境,建築仍然停留在完成物的邏輯之中。生成在此被理解為設計階段的複雜化,而非空間存在狀態的持續變化。建築在圖紙、模型與數位推演中經歷多次轉換,最終仍被固定為單一實體。運算負責推導形式,而非調節空間與行為之間的關係。空間缺乏回應使用經驗的機制,事件無法反向介入構造邏輯。延異在生成過程中被展開,卻在建築完成的瞬間被凍結。

此一狀態與 Derrida 所提出的延異(différance)形成關鍵落差。語言中的延異持續運作,意義始終延後;建築中的延異則被轉譯為形式結果,停留於靜態構成。建築保留了解構的姿態,卻未真正進入時間運作層面。運算發生在建築之前,而非建築之中。

於此落差,後續的空間思考逐步浮現。當即時運算、感知回饋與情感資料開始介入空間條件,建築不再只被理解為理論的載體,而被重新思考為與行為、感知與環境同步調節的存在狀態。空間不再只是生成過程的終點,而成為持續變化的介面。

空間作為演算場:Schumacher 的參數主義與 Carpo 的數位轉向

隨著計算機技術的介入,「未完成」不再僅停留於哲學立場或批判姿態,而逐步轉化為可被操作與實施的運算邏輯。建築不再只是在概念層面抵抗完成,而開始在生成機制本身引入可變性與非封閉性。Mario Carpo 對數位轉向的歷史分析,為理解此一轉變提供了清晰框架。

在《數位轉向的第二次》(The Second Digital Turn, 2017)中,Carpo 區分了兩個關鍵階段。第一階段對應於二十世紀末的數位設計革命。計算機被用來加速與擴展既有設計方法,參數化工具讓形式在設計階段呈現高度變異性,卻仍以產出穩定檔案與固定實體為終點。「未完成」在此主要表現為形式生成過程的複雜化,而非空間存在狀態的持續開放。

第二階段則發生於人工智慧、即時運算與資料回饋逐步成為設計條件之後。建築不再被視為一次性生成的結果,而被理解為持續被計算、被調整的狀態。形式不再由單一作者決定,也不再封存於最終圖紙,而在使用、環境與感知資料的介入下反覆被重寫。「未完成」在此不再指向缺席或否定,而成為運作前提。

Carpo 的分析指出,數位轉向並未單純帶來形式自由,而是重構了建築與時間的關係。當計算進入運作層面,建築開始脫離完成物的本體論位置,轉向持續生成的存在方式。空間不再只回應設計意圖,而同時回應資料流、感知回饋與行為變化。「未完成」不再需要被宣告,而在每一次運算中被實際執行。

於此脈絡中,建築理論由語言與形式的批判,轉向對運算條件本身的思考。「未完成」不再是對既有秩序的否定,而成為空間得以與現實同步運作的基本條件。

第一次數位轉向:樣條曲線與參數主義的連續性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隨著 Greg Lynn 與 Zaha Hadid(1950–2016)引入動畫與航太工業軟體,如 Maya 與 CATIA,建築學迎來第一次數位轉向。此一階段最鮮明的特徵,在於樣條曲線(spline curves)與 NURBS(Non-Uniform Rational B-Splines)幾何的全面主導 13(圖 11)。形式開始脫離直線與正交系統,轉向連續、可變且高度平滑的幾何語彙。

圖 11:Zaha Hadid(1950–2016),《海達爾.阿利耶夫文化中心》(Heydar Aliyev Center),2007–2012 年,亞塞拜然巴庫(Baku)。建築以連續曲面消解牆、屋頂與地面的傳統區分,體量不再由加法式構件組合,而由曲率連續的表皮生成。空間邊界在流動中被拉伸、折返與重疊,結構、動線與外殼形成高度耦合的幾何系統。此類建築實踐體現數位工具對樣條曲線與 NURBS 幾何的全面主導,形式具備高度可變性與視覺連續性,卻仍以完成形態作為設計與施工的終點。建築在此呈現為被演算精確控制的物件,其生成過程被凍結於竣工瞬間,標誌第三次空間轉向中「可變形式」與「固定結果」之間的張力。圖片來源:Zaha Hadid Architects;版權 © Zaha Hadid Architects,僅供學術研究與評論用途。

樣條曲線帶來拓撲連續性的觀念。建築形式可被拉伸、扭轉與變形,而其結構關係仍保持連續。形式不再依賴模組化拼貼,也不再建立於標準件的重複組裝之上。幾何在此被理解為可流動的狀態,而非固定單元的排列。

此一操作邏輯隨後被 Patrik Schumacher 理論化為「參數主義」(Parametricism)。在其論述中,建築被視為由高度關聯的構件組成,所有元素透過參數彼此連動。當單一條件發生變化,例如結構跨度或環境數據,整體形態便隨之產生一致且可追溯的變異。形式不再來自構圖判斷,而由演算法推導而出。

然而,Carpo 在《數位轉向的第二次》中指出,此一階段的數位建築仍然以完成物為最終目標。樣條曲線屬於小數據技術,透過相對簡潔的數學模型,將複雜形態高度壓縮。參數化工具的主要用途,在於於多重可能中搜尋穩定解答,並將其固定為最終形式。

建築師在此脈絡中仍然追求最優結果。生成過程雖然複雜,輸出卻趨於單一。形式一旦確立,便被凍結為圖紙與模型,進而轉化為實體建築。運算在此扮演前期推導角色,而未進入空間運作層面。「未完成」依舊停留於設計過程之中,尚未成為空間存在的持續狀態。

第一次數位轉向因此呈現出結構性的矛盾。一方面,連續曲面、拓撲變形與參數關聯確實鬆動了古典建築對比例、對稱與模組的依賴。形式不再來自既定語法,而在運算過程中逐步展開。建築師不再直接描繪最終形態,而設定條件、約束與關係,讓形式在運算中浮現。此一轉變改寫了設計行為本身,也動搖了作者作為形式唯一來源的地位。

另一方面,這些生成行為仍然被嚴格限制在設計階段之內。參數模型的開放性止於圖紙輸出之前,一旦形式被選定,生成便告終止。運算不再繼續介入建築的存在狀態,空間亦不回應後續的使用、環境或感知變化。建築雖然在生成過程中呈現高度流動性,卻在完成瞬間重新回到穩定物的本體位置。

Carpo 指出,這並非技術不足,而是運算角色的歷史定位所致。早期數位工具仍被視為輔助設計的手段,而非構成空間運作的條件。樣條曲線與參數模型優化的是形式生產效率,而非時間中的調節能力。建築在此仍被理解為必須完成的對象,而非持續運行的狀態。

於此框架下,參數主義雖然宣稱取代現代主義,卻在時間觀上延續了現代主義的核心假設。形式可以變異,但完成仍被視為必要條件。生成被允許發生,卻必須在某個節點被中止。空間的合法性來自穩定性,而非回應性。

這也解釋了為何第一次數位轉向的建築常呈現出高度複雜的外形,卻在使用層面保持相對僵硬。曲面與連續性主要作用於表皮與構造,行為與感知仍然被既定功能框架所規訓。建築的形式語言更新迅速,其存在方式卻未發生根本變化。

正是在這個層級上,第一次數位轉向揭示了自身的極限。運算已進入建築,但時間尚未進入運算。生成仍然屬於設計者的操作,而非空間本身的能力。「未完成」被允許出現,卻必須被收斂為完成物。這一未竟狀態,為後續引入大數據、即時回饋與感知層級的數位轉向留下了清晰的理論缺口。

第二次數位轉向:大數據與體素的離散性

Carpo 指出,建築學正進入他所稱的「第二次數位轉向」。隨著運算能力提升與儲存成本大幅下降,早期數位設計中對資料壓縮的依賴逐漸失效。計算不再需要透過簡化幾何來模擬複雜性,離散資料本身開始成為主要操作對象。

於此背景下,形式生成由樣條曲線轉向「體素運算」(Voxel-based computation14。體素(Volumetric Pixel, Voxel)並非平滑連續的曲線,而是由大量離散單元構成的空間資料。建築不再透過最少控制點來描述形態,而直接處理高密度顆粒集合。空間在此不被視為連續表面,而被理解為可被逐點計算與調整的資料場。

解析度的提升同時改變了設計的尺度感。Michael Hansmeyer 的「數位石窟」(Digital Grotto, 2013)展示了演算法所生成的高度細分結構。此類形式不再依賴人類直覺或構圖能力,而來自計算過程的反覆推演。複雜度在此不被控制,而被允許充分展開,超出感知與記憶可直接掌握的範圍。

在第二次數位轉向中,空間逐漸被理解為演算場。設計行為由繪製轉向搜尋。建築師不再直接決定形態,而設定規則、約束與評估條件,讓計算在龐大的可能性空間中推導結果。形式不再被構思,而被選取。

然而,Carpo 同時指出,此一轉向仍然主要發生於設計階段。即便運算規模與複雜度大幅提升,建築在建成之後往往仍回到穩定狀態。演算負責探索形式邊界,卻未持續介入空間運作。空間在此被高度計算,卻未被持續計算。

因此,第二次數位轉向雖然徹底擴張了形式生成的範圍,卻尚未改寫建築與時間的關係。計算仍然停留在前期搜尋,而未成為空間存在的常態條件。「未完成」在此轉化為高度複雜的設計狀態,但尚未進入即時調節與感知回饋的層級。

形式已斷裂,時間尚未進入

第二次數位轉向在形式層級已然完成斷裂,卻在時間層級停留於臨界狀態。體素、過度解析度與「搜尋式生成」(search-based generation15徹底鬆動了形態的可預期性,卻未同步改寫建築的存在方式。計算雖然遍佈生成流程,空間卻仍以完成為前提進入世界。建築在此高度複雜,卻依然靜止。

Carpo 對此保持清醒的距離。他指出,當演算法只負責探索可能性,而不參與後續運作,建築仍然屬於物件範疇。形式或許不再由人類直覺構思,卻依然被固定為一次性輸出。計算在此被視為設計工具,而非空間條件。時間仍然被切分為設計之前與使用之後,兩者之間缺乏連續關係。

這也揭示出第二次數位轉向尚未觸及的核心問題。當運算能力足以即時處理高密度資料,空間是否仍需停留於完成狀態。當感知資料可被持續讀取,建築是否仍需被定義為穩定物。若形式不再稀缺,完成是否仍具備必要性。

在此節點上,數位建築面臨方向性的分歧。其一,持續擴張生成複雜度,將搜尋推向更高解析度,讓形式愈發脫離人類尺度。其二,讓計算離開設計階段,進入空間運作層面,建築因而成為可被即時調節的狀態。前者延續物件邏輯,只是外形更加密集;後者則開始動搖建築作為完成物的本體位置。

若運算不再被中止,空間將不再以形態穩定性為核心,而轉向回應性。建築不再等待使用,而與使用同步發生。感知資料、行為模式與環境條件進入同一運作層級,空間不再被設計為結果,而以運行狀態存在。

建築因此逐漸接近介面。它不再只是承載行為的容器,而成為讀取、回饋與調節的媒介。形式不再先於經驗,而隨經驗更新。「未完成」不再對應設計缺口,而對應持續運作。

此一轉向並非延伸參數主義,也不屬於體素美學(voxel aesthetics)的自然結果,而來自對時間與感知條件的重新定位。當計算進入當下,建築開始脫離物件,轉向場域。也正是在此基礎上,後續關於場域介面、即時生成與 Vibe Coding 的討論得以展開。

身體、關係與未完成空間:Simondon 與 Merleau-Ponty 的理論基礎

為了真正越過「完成形態」所構成的理論邊界,必須引入 Simondon 的個體化哲學,以及 Maurice Merleau-Ponty(1908–1961)的身體現象學。兩者分別從存在論與感知論層面,重新定位形式、時間與主體之間的關係,為生成性空間奠定可被思考的基礎。

在 Simondon 的哲學中,個體不再被視為既定完成的存在,而被理解為持續發生的過程。在《個體化的生成》(L’individuation à la lumière des notions de forme et d’information, 1958)中,他批判以形式套用物質的傳統形上學,主張存在源自前個體狀態中的張力、差異與潛能。個體化並非結果,而是暫時的穩定狀態,始終處於再次轉化的可能之中。此一觀點讓空間不再被理解為完成物,而被視為關係、能量與資訊暫時協調後的顯現。

Merleau-Ponty 則從感知層面鬆動空間的客體地位。在《知覺現象學》(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1945)中,他指出身體並非位於空間之中,而是與空間共同生成。感知不來自外在刺激的被動接收,而是在行動、姿態與方向感中逐步形成。空間在此不再先於經驗存在,而在身體與世界的交互關係中持續展開。

將 Simondon 與 Merleau-Ponty 並置,生成性空間得以擺脫形式完成的要求。空間不再需要被封存為穩定物,也不必依附於單一主體或功能指派。存在與感知同時進入變動狀態,建築開始被理解為在時間中調節自身的過程。生成不再只是設計方法,而成為空間得以存在的前提。

Simondon:個體化與前個體

Simondon 對傳統的「形式質料說」(Hylomorphism)提出根本性批判。在他看來,哲學長期將注意力集中於已完成的「個體」,卻忽略了更為關鍵的問題,也就是個體如何生成。於《個體化的生成》中,Simondon 明確指出,存在並非先有形式再被賦予質料,而是在生成之前即已處於高度張力與潛能飽和的狀態。

他以「前個體」(Pre-individual)概念描述此一狀態。前個體不是「未完成」的個體,而是尚未分化的場域,其中包含多重可能性、能量差異與結構張力。個體的出現,並非對此場域的消耗,而只是暫時的分化結果。生成並未在個體成形後終止,前個體能量仍殘留於個體之中,構成後續變化的條件。

Simondon 進一步以「轉導」(Transduction)說明個體化的運作方式。轉導不是由外部形式向內部質料的單向施加,而是結構在場域內逐步傳遞與調節的過程。結構並非預先存在,而在運作中逐步生成,從局部向整體擴散,並在不斷回饋中形成暫時穩定的構型。

此一生成過程必然導向「亞穩態」(Metastability)。對 Simondon 而言,真正具有生命力的系統從不處於絕對穩定狀態。完全穩定意味著張力消失,也意味著生成的終結。亞穩態則保留未被耗盡的潛能,系統始終處於可再次轉化的臨界位置。個體並非完成,而是可被再次觸發的暫態平衡。

若將此哲學轉譯至建築學層面,建築可被理解為 Simondon 所說的「技術對象」。於此視角下,建築不再等同於靜態的理想結晶,也不再以幾何完滿作為終極目標。相反,它更接近維持亞穩態的技術存在,持續保留與環境、行為與感知發生轉導的可能。建築不再以完成為價值核心,而以能否承載後續生成作為其存在的判準。

Merleau-Ponty:身體圖式與界面

Merleau-Ponty 徹底動搖了空間作為「幾何容器」(Geometric Container)的傳統理解。在《知覺現象學》中,他主張空間並非先驗存在的抽象結構,而是「現象場」(Phenomenal Field),是在身體與世界互動過程中被持續開展的感知關係。空間不被看作被動承載行為的背景,而是在行動可能性中被不斷生成。

此一觀點奠基於他對「身體圖式」(Body Schema)的分析。身體並非佔據空間的物體,而是感知與行動的組織中心。透過習慣,工具與環境被納入身體圖式之中,成為感知能力的延伸。Merleau-Ponty 著名的盲人手杖例證指出,手杖不再被經驗為外在物件,而被吸收為觸覺與方向感的延伸界面。空間在此不經由測量被理解,而在可達性、阻力與節奏中被體驗。

在其晚期著作《可見者與不可見者》(Le visible et l’invisible, 1964)中,Merleau-Ponty 進一步提出「肉身」(The Flesh)的概念,用以描述主體與世界之間的交織狀態。肉身並非具體肉體,而是感知得以發生的共同場域。觀看與被觀看、觸摸與被觸摸之間存在可逆關係,主體與世界在此不再分屬兩端,而在同一感知織體中彼此滲透。

在數位環境中,此一肉身概念出現新的延展。感知不再只透過皮膚與肌肉運作,而經由螢幕、感測器、回饋系統與語言介面被重新組織。界面不只是工具,而成為肉身的當代表現形式。空間在此不再固定於牆體或幾何邊界,而隨感知條件與行為狀態持續調整。

由此,空間的即時生成獲得現象學上的正當性。若空間本就作為身體感知的延伸而存在,而身體又始終處於變動之中,空間便無法被理解為完成物。唯有保持流動與未定狀態,空間才能與感知節奏維持真實的現象學連結。此一立場為後續關於即時回應、互動生成與感知導向的空間實踐奠定了哲學基礎。

個體化與感知生成:從存在到空間的連續體

將 Simondon 的個體化哲學與 Merleau-Ponty 的身體現象學並置,可以看見一條從存在生成到感知生成的連續思想軸線。Simondon 在《個體化與其物理—生物生成》中指出,哲學關注的核心不應落在完成後的個體,而應轉向個體化進行中的狀態。存在在此被理解為充滿張力與潛能的前個體場域,結構並非外加,而在轉導過程中逐步成形。穩定不再被視為理想終點,亞穩態反而成為持續生成的必要條件。

Merleau-Ponty 的空間觀念則在感知層面補足了此一生成論。在《知覺現象學》中,空間不以幾何秩序成立,而在身體行動的可行性中被展開。身體圖式將環境吸收為感知的延伸,空間在運動、阻力與方向感中被不斷重組。於《可見者與不可見者》提出的「肉身」概念,更進一步取消主體與世界的分界,感知被理解為交織狀態中的發生事件。

兩者在此形成互補關係。Simondon 提供了生成的本體論結構,Merleau-Ponty 則揭示生成如何在感知中被經驗。若個體始終處於個體化過程中,感知便不可能面對固定對象;若感知依賴身體狀態展開,空間亦無法被理解為靜止容器。空間在此同時成為技術對象與現象場,既承載能量與結構的轉導,也回應身體在當下的感知條件。

在數位與運算環境中,相關思想逐漸指向新的實踐方向。即時運算與回饋系統讓空間維持在亞穩態之中,感知輸入與環境反應形成連續的調節關係。空間不再等待完成後才進入使用,而是在使用過程中不斷生成。個體化不僅發生於形式生成階段,也滲入感知與行為層面。這一整合視角為後續關於即時生成、情感回饋與場域介面的空間理論奠定了清晰的哲學基礎。

從演算到即時生成:Vibe Coding 的建築轉向與 Stiegler 的技術時間

在個體化與身體感知被重新置於空間理論核心之後,討論自然轉向運作層級的問題。Stiegler 在《技術與時間(一):愛比米修斯的過失》(Technics and Time, 1: The Fault of Epimetheus, 1994)中指出,技術並非外在於人類的工具,而是構成時間經驗與主體生成的條件。他提出「第三持存」(Tertiary Retention)的概念,說明感知與行為總是透過技術裝置被延展、延遲與重寫。空間因此不再只是被動的容器,而是時間性被技術具體化的場域。

此一觀點在《技術與時間(三):電影的時間與問題的時間》(Technics and Time, 3: Cinematic Time and the Question of Malaise, 2001)中進一步深化。Stiegler 以電影與即時影像為例,說明技術如何重組感知節奏,改寫注意力結構,並在連續回饋中塑造行為模式。空間在此不再以完成形態存在,而以持續更新的時間結構被經驗。

於此理論脈絡,軟體開發中的新範式 Vibe Coding 進入建築理論視野。它不再將生成理解為設計階段的形式推導,而將即時回饋、狀態調節與感知迴路視為空間運作的基本條件。結合 Stiegler 對技術作為時間性結構的理解,建築首次具備在使用過程中維持亞穩態的可能性。所謂「第四次空間轉向」,正指向此轉變:空間不再等待完成,而在感知、行為與技術回路中持續被重寫。

什麼是 Vibe Coding?

Vibe Coding」(氛圍編碼)一詞由 Andrej Karpathy 在生成式 AI 普及的脈絡中提出,用以描述軟體開發正在發生的結構性轉變 16。編程不再以精確控制語法為核心勞動,而轉向對整體行為、風格與運作方向的描述。開發者不再逐行書寫程式碼,而以自然語言向系統說明欲達成的狀態、感覺與功能傾向,將實作層級交由模型完成。程式不再從語法出發,而從意圖出發。

此一轉變重新安排了語言在開發流程中的位置。傳統編程要求人類同時處理語義與句法,既要理解問題,也要負責每一個符號是否正確。Vibe Coding 將語義與句法拆分為不同責任層級,人類專注於目標設定、偏差辨識與結果判斷,機器負責句法生成與執行細節,將自然語言轉譯為可運作的程式結構。語言成為調節系統行為的介面,而非僅用於發出指令。

人機分工在此形成新的符號結構。語義、情感與價值判斷保留在人類端,句法、邏輯展開與重複運算轉由機器處理。程式的狀態不再在編譯時確定,而在互動過程中逐步修正。錯誤不被視為失敗,而被納入調整意圖與回饋模型的循環。開發行為因而更接近對狀態的引導,而非對形式的全面控制。

Vibe Coding 並非降低技術門檻,而是重組技術勞動的結構。注意力從形式正確性移向運作結果,從封閉流程轉向持續對話。程式不再被理解為一次性完成的物件,而作為可被反覆調節的過程。「生成」、「回饋」與「未完成」狀態因此進入核心位置,成為後續空間理論與場域介面思考的重要基礎。

建築學的 Vibe Coding 時刻

將 Vibe Coding 概念平移至建築學領域,完成形態長期無法鬆動的理論困境出現了清晰的出口。問題不再只是形式如何生成,而是誰在負責生成的哪一個層級。

在傳統建築學中,無論是 Palladio 以比例與對稱編寫空間秩序,或 Eisenman 透過網格、位移與語法操作解構形式,建築師始終直接掌握空間的「句法層」。柱式、牆體、結構節點與平面配置如同原始碼,由設計者逐一書寫與固定。即便在解構或生成語境中,建築仍然以完成物的形式被輸出,空間邏輯在建成時即告封閉。

Vibe Coding 所引入的轉換,發生在操作層級而非風格層級。建築師不再直接編寫空間語法,而是轉向與可運算、可回饋的「空間操作系統」互動。設計行為從繪製線條轉為描述狀態,從構造幾何轉為設定氛圍條件。建築師輸入的不是尺寸與構件,而是意圖、感受與行為傾向。例如,要求空間呈現如雨後森林般的靜謐感,光線具有斑駁層次,聲學條件鼓勵低聲對話與停留。語言在此成為調節空間行為的介面,而非形式的替代品。

於此架構下,建築不再等待施工完成後才開始運作。結合可變光照系統、聲學場控制、動態表皮、感測器與數位投影,空間可在運作當下即時編譯輸入的氛圍指令。生成不再集中於設計前期,而滲入使用過程。空間配置隨感知資料與行為回饋持續調整,維持可回應的狀態,而非固定形態。

此一轉向重新界定了建築師的角色。設計不再是對最終形式的控制,而是對生成條件的設定與修正。建築的價值不來自穩定完成度,而來自其在時間中維持調節能力的程度。Vibe Coding 在此不只是技術隱喻,而是一個具體的方法論,讓建築在使用之中持續生成,並與主體經驗同步調整。完成形態未被否定,而被置於可被延後、可被重寫的位置之中。

Stiegler:第三持存與藥

Stiegler 的技術哲學為此一轉向補充了關鍵的批判視角。他將人理解為「技術的生命」,指出意識並非封閉於主體之內,而是在與外在技術物的關係中形成與延續。工具、書寫、影像與數據構成記憶的外部支架,並在他所稱的「第三持存」層級上承載集體經驗與時間結構。主體的感知、理解與欲望,正是在此一技術化記憶回路中被不斷調整與再組織。人因此不再作為時間的起點,而是作為時間經由技術分配後的生成結果。

在數位條件下,Stiegler 對技術提出了嚴峻的警告。當運算與訊息流動的節奏超越意識整合的速度,感知與判斷之間便會出現斷裂。他以「短路」(court-circuit)描述此一狀態,其後果並非單純的效率提升,而是感受力的耗竭。注意力逐漸被演算法接管,經驗被預先格式化,主體對時間與意義的參與能力隨之削弱,形成他所批判的「感知的無產階級化」(prolétarisation de la sensibilité)。在此情境中,空間、介面與環境容易轉化為消耗注意力的裝置,而非支持經驗生成的結構。

然而,Stiegler 同時強調技術具有雙重性。他借用柏拉圖以來對「藥」(Pharmakon)的理解,指出技術既可能造成毒害,也可能成為療癒的契機。關鍵不在於技術是否被使用,而在於其如何被編排、被時間化、被納入感知循環。正是在此一脈絡中,Vibe Coding 顯示出成為解藥的潛能。不同於以最佳化與效率為導向的自動生成,Vibe Coding 將情感強度、感知品質與使用意圖重新放回運作核心,讓空間的調節回應具體的感受狀態,而非抽象參數。

於此脈絡,建築不再只是可被觀看或佔用的物件,而更接近 Stiegler 所說的「時間客體」(objet temporel)。如同旋律或電影,空間的意義並非一次性呈現,而是在時間展開中逐步形成。光線、聲音、尺度與觸感在連續變化中與居住者的意識節奏產生對齊或偏移。建築因而進入與感知同步的時間性運作,不再停留於完成後的靜止狀態。Vibe Coding 在此所開啟的,並非形式層面的解放,而是讓空間重新參與人類時間經驗的可能性。

FUI:空間作為即時生成的界面場

Vibe Coding 的物理實現形式,即是 FUI 17,亦可理解為「空間即界面」。於此脈絡中,界面不再停留於螢幕邊界或操作面板,而轉化為可被進入、感知與回饋的空間條件。空間本身成為資訊的承載面,動作、位置、節奏與環境參數共同構成可運算的語彙。建築不再負責包覆功能,而是在感知層次上組織互動關係,回應身體與技術之間的即時往返。

建築由「容器」轉向「介質」,完成了關於空間角色的根本性質變。空間不再被動承接行為,而直接參與訊號生成、意義調節與經驗編排。牆體、尺度、光線、聲學與動線不再只是背景條件,而成為可被讀取與回饋的介面元素。行走、停留、轉身與視線移動轉化為可被計算的輸入,空間回應則以節奏、密度與感知層次的變化展開。建築在此不再扮演靜態框架,而進入連續運作的狀態,作為感知與技術之間的中介層,持續調整人與環境之間的關係。

此一轉向可回溯至對媒介與感知的重新理解。Marshall McLuhan(1911–1980)在《理解媒介》(Understanding Media, 1964)中指出媒介改寫感官比例,空間作為媒介時,建築便直接介入知覺結構。Merleau-Ponty 於《知覺現象學》所提出的身體感知,為空間界面奠定操作基礎,動作本身成為理解的生成場。Simondon 在《技術物的存在方式》(Du mode d’existence des objets techniques, 1958)中所描述的技術個體化,提示建築可被視為持續調節中的關係系統。Stiegler 於《技術與時間》所提出的第三持存,則說明空間如何作為外化記憶參與時間經驗的構成。FUI 在此並非視覺奇觀,而是將上述思想推向可操作層級的實踐形式。

空間作為界面,建築進入計算、感知與語言的交會點,並成為 Vibe Coding 得以落地的物理場域。此時,運算不再隱藏於系統背後,而滲入尺度、材質與動線之中;感知不再僅由視覺主導,而由身體在空間中的位置與節奏共同生成;語言也不再專屬於文字或指令,而以行為、姿態與空間回應的連續關係被書寫。建築在此呈現為可被編寫、可被讀取、可被即時調整的場域,其存在本身即構成一種運作中的界面。

空間即界面

Hiroshi Ishii(石井裕)在「可觸媒體」(Tangible Media)研究中提出數位資訊可脫離螢幕而進入物理世界,並於《可觸媒體》(Tangible Bits, 1997)中預言圖形介面終將失去其中心地位。資訊不再被封裝於發光平面,而透過物質、空間與身體操作被理解與回應。在此構想中,數位運算並非被觀看,而是被觸發、被感知、被行動所召喚。FUI 在此基礎上推進至更徹底的層次,將資訊從可觸物件擴展至整體環境,空間本身成為運算與感知的展開面。

於環境顯示的層次上,資訊不再集中於矩形畫面,而彌散於建築與環境條件之中。牆體的透明度變化、光線色溫的轉換、空氣流速的細微調整、聲音質感的遠近與密度,皆承載狀態、節奏與差異。資訊於此不以符號顯現,而以氛圍、傾向與連續變化被感知,感官成為讀取的入口,身體成為解析的介質。

當建築被理解為抬頭顯示器(Heads-Up Display, HUD),空間表面承擔起平視顯示的角色。牆面、地坪與天花不再只是結構或裝飾,而轉化為現實世界中的讀寫層。人在空間中的移動對應資訊的顯現與消隱,視線高度、停留時間與行走方向構成書寫現實的語法。建築在此不提供畫面,而提供持續更新的感知框架,讓現實本身成為可被編輯與回應的界面。

情感計算與控制論反饋迴路

在 FUI 驅動的空間中,「情感計算」(Affective Computing)被引入為核心運作層級。空間不再僅回應行為結果,而直接介入情緒狀態的生成與調節。Rosalind Picard 於《情感計算》(Affective Computing, 1997)中提出,情緒並非理性系統的干擾物,而是資訊處理不可分離的構成要素。當此一觀點進入建築尺度,空間便開始具備感知、判斷與回應情緒的能力。

在感知層次上,空間透過生物感測機制持續讀取居住者的生理與表情訊號。腦電波、心率變異、呼吸節奏與臉部肌群變化,構成可被量測的情緒輪廓。情緒在此不被理解為內在心理描述,而被轉化為即時流動的資料場,成為空間運作的輸入條件。The Vibe 不再是主觀氛圍,而是可被計算的狀態分佈。

在處理層次上,AI 對情感資料進行關聯與判讀,評估空間條件與當下需求之間的偏差。焦慮、疲勞、亢奮或專注,皆被視為需要被調節的動態參數。此處的判斷不指向情緒的矯正,而關注感知負荷與環境節奏是否形成過度張力或失衡。

在生成層次上,空間同步調整其物理與數位屬性。光線亮度與色溫、聲音頻譜、材質反射率與視覺密度隨之變化。牆面顏色、環境音與空氣流動成為情緒調節的操作面,空間以連續方式回應資料分析結果,重新配置感知條件。

在回饋層次上,居住者的情緒隨空間變化而產生新的波動,並再次被感測系統讀取。情緒狀態回流為新的輸入,系統由此進入持續運轉的循環。Norbert Wiener(1894–1964)在《控制論》(Cybernetics, 1948)中所描述的回饋機制,在此被轉譯為建築層級的控制論結構。空間、情緒與運算之間形成封閉而動態的關係網絡。

在此迴路中,建築不存在完成時刻。它以近乎即時的更新頻率不斷重繪自身狀態。空間不再作為固定物件被觀看,而以運作過程被經驗。建築從名詞轉向行動,從背景轉向互動對象,進入持續對話的狀態之中。

重寫建築史的閱讀方式與第四空間轉向

作為結論的開端,建築理論不再可被理解為一連串風格更替,而是關於空間如何被定義、如何運作、如何與人產生關係的演變軸線。從「完成」到「生成」,所改變的不只是形式語彙,而是建築對時間、感知與行動的基本立場。建築逐步離開可被一次性確立的物件狀態,轉向持續被調節與回應的運作場域。

回望早期建築,空間被理解為可被穩定封存的秩序體系。Palladio 在《建築四書》中提出的比例法則,將建築奠基於幾何與和諧之上,時間在此被視為干擾而被排除。空間的價值取決於完成度,而非運作狀態。

現代主義引入感知與身體,改寫空間的生成條件。Le Corbusier 於《邁向新建築》與《模度》(Le Modulor, 1948)中,將行走、視線與尺度轉化為設計核心,空間開始以序列形式被經驗。建築仍然指向完成形態,卻已無法完全脫離時間與運動。

後現代與解構主義鬆動了形式的終局性。Tschumi 在《建築與事件》(Architecture and Disjunction, 1994)中,將建築與事件並置,空間成為行為與文本交錯的場所。Eisenman 則讓建築進入持續被閱讀與改寫的狀態,形式的穩定性讓位於語義的滑動。

數位設計進一步改變建築的存在方式。Lynn 於《可動建築》(Animate Form, 1999)提出演算與連續變形,空間被理解為條件之間的動態關係(圖 12)。形式在此呈現為暫時結果,而非最終目標,時間成為生成過程的內在維度。

圖 13:Greg Lynn ,《胚胎住宅》(Embryologic House),1997–2001 年,概念設計與數位生成過程圖。作品以參數化模型為基礎,透過連續變異而非單一原型生成住宅形態,建築不再由固定類型複製,而由一系列在同一演算法框架下演化出的個體構成。圖中展示形體在參數調整下的漸變序列、截面推導與表皮生成,形式被理解為潛在空間中的可變結果,而非預先確定的幾何構成。此專案常被視為早期數位建築中將生成邏輯引入設計核心的代表案例,建築在此轉化為由演算控制的形態族群,但其生成仍止步於設計階段,最終仍需被凍結為可建造的完成形態。圖片來源:docam.ca;版權 © Greg Lynn,僅供學術研究與評論用途。

生成界面的出現,將上述轉向推至當下。建築以資料、感知與回饋構成持續更新的系統,形式表現為流動的檔案與即時狀態。時間運作於遞歸回路之中,人與空間之間形成協同調節的關係。建築在此不再指向完成,而以持續生成構成自身的存在方式,結論並非終點,而是運作的起始條件。

重寫建築史

此一視角迫使我們重寫建築史。

我們不再將 Palladio 視為形式美的終極,而將其理解為「低頻寬互動時代」的極致解決方案。在資訊稀缺、回饋緩慢、變量有限的歷史條件下,絕對的幾何秩序承擔了錨定意義的功能。比例、對稱與模矩提供高度可預期的閱讀框架,讓空間在缺乏即時回應的情境中維持理解的穩定度。Palladio 的建築不追求行為的即時調節,而以結構確定性換取長時段的可讀性,其價值來自秩序本身的耐久性。

我們也不再將 Le Corbusier 視為功能主義者,而採取「用戶體驗設計師」(UX Designer)的比喻來重新定位其實踐。此一比喻指向他對時間、路徑與感知流程的精密編排,而非對功能分區的簡化理解。建築在此以物理路徑書寫時間,讓使用者的移動成為被設計的流程,空間不再僅被觀看,而被逐步經歷。透過此一視角,Le Corbusier 的工作顯現為早期對體驗節奏的編程嘗試,為後續以互動與回饋為核心的空間觀奠定關鍵前提。

此一重寫並非為了替建築史增加新人物,而是徹底改變其書寫邏輯。建築史不再被理解為風格、形式或技術的線性演進,而被視為不同交互條件下對「如何穩定意義、如何分配時間、如何組織感知」的連續回應。歷史在此不以作品完成的瞬間為節點,而以空間如何運作為評價核心。

在這個框架中,每一個時代的建築都回應了其可用的資訊密度與回饋能力。當回饋稀少、變量受限,建築透過幾何、比例與對稱建立高可預期性的閱讀模式。當身體移動成為主要互動媒介,空間開始編排路徑與節奏,將時間納入設計。隨著資訊流動加速,建築逐步承認不確定、延宕與多重解讀,空間不再保證理解,而容納差異。

重寫之下,建築史呈現為互動頻寬不斷提升的過程。空間從低頻回應的穩定結構,轉向中頻的感知引導,再進入高頻的即時調節。形式不再是歷史的主角,而是互動條件下的暫時結果。時間不再被視為外在背景,而成為建築運作的內在維度。

以互動為核心的歷史觀也重新定位了人與空間的關係。使用者不再只是觀看者或服從者,而成為參與運作的要素。行為、停留、情緒與節奏共同參與空間的生成。建築史在此不再描述完成物件的演替,而描述空間如何逐步成為介面,如何從承載行為轉向參與關係,如何從穩定意義轉向持續調節。這種重寫不只是補充新章節,而是改變整部歷史的讀法。

第四次空間轉向的倫理意涵

「第四次空間轉向」不僅涉及形式與感知的更新,更指向建築倫理的根本轉換。當空間成為即時生成的界面,建築的價值不再由完成度衡量,而由其運作方式所決定。設計的重心不再落在交付完美物體,而在於建立可被信任、可被調節、可被共生的運算條件。建築師的角色因此發生轉換,責任從造型判斷轉向演算法選擇,從結果導向轉向過程治理。

在此語境中,建築師更接近園丁而非造物者。設計行為不再追求全知視角,而關注邊界條件的設定。Vibe 的範圍、回饋的節奏、介入的強度構成空間得以成長的土壤。空間與使用者之間形成相互調節的關係,行為與情緒成為生成的養分。建築不再主導經驗,而維持其可生長性,確保變化不至於崩解。

此一轉向同時召喚對數據權力的警覺。Stiegler 在《關於新批判政治經濟學》(Pour une nouvelle critique de l’économie politique, 2009)中指出,技術若被抽離人類生成的脈絡,將導致感知與欲望的無產階級化。FUI 空間若完全由商業指標與預測模型驅動,將把即時生成轉化為隱形監控。倫理的核心在於確保空間由使用者的 Vibe 所驅動,而非被外部優化目標所殖民。資料在此不作為控制工具,而作為促進個體化的支持結構。

當空間不再以完成形態作為理論前提,建築重新回到生命的節律之中。「變流」構成其基本狀態,「生成」成為其存在方式,「未完成」則成為其倫理承諾。建築不再被理解為凝固於時間之外的物件,而作為與人共同呼吸的介面場域。這並非建築的終結,而是其重生。空間在此不再只是石頭與結構,而轉化為可感知、可回應、可受傷也可修復的肉身。


附錄:Palimpsest Pavilion Vibe Coding 實作示範

為了具體說明「第四次空間轉向」如何將建築設計從形式描繪轉向氛圍編碼,本附錄提出以 Vibe Coding 為核心的模擬工作流程,作為理論在技術層面的具體化實驗。此一工作流程不以完成形態為目標,而以生成條件與即時調節為設計重心,藉由自然語言提示與 AI 協作,使空間在運行中持續被重寫。

本專案名為 Palimpsest Pavilion(重寫館)。「Palimpsest」原指中世紀羊皮紙上被刮除舊文本後再行書寫的書寫媒材,前文本並未完全消失,而以痕跡形式滲留於新文本之下。此概念後被引入建築史與城市理論,用以描述空間作為多重時間層疊與反覆改寫的結構,而非單一完成形態。在此理解中,空間不承載封存的歷史,而呈現歷史如何在使用、修補與轉譯之中持續運作。

於建築脈絡中,Palimpsest 指向空間不斷被使用、佔據、修補與重新詮釋的過程。歷史不再以線性順序累積,而以重疊、干擾與延宕的方式存在。既有結構與新介入彼此滲透,空間因此始終處於可被再次轉化的狀態。此一觀點否定將建築理解為完成物的立場,轉而將其視為可被反覆覆寫的操作場,時間、記憶與行為遂成為空間構成的內在條件。

Pavilion」的選擇同樣具有明確立場。其意涵並非指向永久性建築的權威形式,而指向暫時性、實驗性與可變性結構。透過 Pavilion 的定位,建築不再承諾永恆,而保留生成與調整的餘地。Palimpsest Pavilion 因此被界定為介於存在與生成之間的空間狀態,其價值不來自穩定形態,而來自允許行為、感知與記憶在使用過程中不斷疊加與改寫。

在理論層面上,此專案回應 Simondon 關於個體化的思想,將建築理解為處於亞穩態中的生成結構,而非既定完成的對象。同時,也對應 Stiegler 在《技術與時間》中對時間外化與回饋回路的論述,使空間不再只是承載記憶的容器,而成為記憶得以被再次觸發與重組的操作界面。

在技術層面上,Palimpsest Pavilion 採用 WebGL 與原生 JavaScript 的 Three.js 作為即時 3D 運算與視覺呈現的基礎,並結合 AI 生成的行為邏輯,使空間狀態可在運行過程中被調整。刻意選擇不依賴高階框架,凸顯設計直接作用於底層數學關係、狀態轉換與回饋機制的立場。設計輸出不再指向單一完成模型,而呈現為可被提示驅動、可回應使用者狀態的運作系統。

Palimpsest Pavilion 並非展示某種未來形式,而作為可被運行的理論原型,說明當建築不再以完成形態為前提時,空間如何在使用之中持續生成,並成為氛圍編碼得以落地的具體場域。

Prompt 作為生成條件

在 Palimpsest Pavilion 的工作流程中,自然語言提示並非用來描述最終形態,而用來設定空間生成的條件邊界。Prompt 的功能不在於指定物件外觀,而在於調節空間如何回應注意力、行為與時間。語言在此不充當指令,而成為觸發生成的參數集合。

輸入的 Prompt 並非單一指令,而由五個層次構成,分別介入感知、行為、時間、記憶與生成邏輯,共同界定空間如何運作。

  1. 第一層指向感知狀態,描述空間應回應的氛圍傾向,例如集中、遲滯、游移或斷裂。此層不對應具體幾何,而作用於權重分佈、對比關係與變化速率,決定空間被感知的整體基調。
  2. 第二層指向行為關係,描述使用者與空間之間的互動方式,例如靠近、停留、反覆返回或快速穿越。此層被轉譯為事件觸發條件與回饋節奏,使行為成為影響空間狀態的有效變量。
  3. 第三層指向時間結構,描述變化如何在時間中展開,包括即時性、延宕、持續或中斷。空間回應不在單一瞬間完成,而以跨時間段的累積方式運作,使變化需要被經歷,而非即刻確認。
  4. 第四層指向記憶與殘留,描述行為痕跡如何被保存、衰退或覆寫。此層決定空間是否記得過去的使用,以及記憶以何種強度滲入當前狀態,使空間呈現出可被重寫卻不被清除的特性。
  5. 第五層則指向生成邏輯本身,界定空間在不確定條件下如何維持運作,包括穩定門檻、亞穩態區間與回饋限制。此層不描述任何具體經驗,而設定生成得以持續發生的邊界,使空間不收斂為完成形態,而停留於可再次轉化的狀態。

AI 在此扮演的角色並非生成造型,而是將語言轉換為可執行的狀態邏輯。Prompt 經解析後,被映射為一組影響場域運算的參數,包括噪聲頻率、插值速率、記憶衰減係數與回饋延遲時間。這些參數並不直接對應可見形式,而調節空間如何在運行中改變自身。

在 Three.js 的實作層級中,Prompt 所影響的不是單一物件,而是整個場景的更新規則。頂點位移、材質透明度、光場強度與攝影機行為被納入同一運算循環,使空間狀態在每一幀中被重新計算。Prompt 不生成結果,而改變每一幀如何生成結果。

此一機制使設計行為從「描繪」轉向「調校」。建築師不再面對完成形態,而持續調整語言與回饋之間的關係。Prompt 在此並非一次性輸入,而可被反覆修改、疊加與撤回,使空間呈現出典型的 palimpsest 狀態。每一次提示都不會抹除前一狀態,而留下殘留影響,參與後續生成。

在 Palimpsest Pavilion 中,Prompt 的地位因此等同於建築中的規範與比例系統,只是其作用對象不再是靜態形體,而是即時運作的空間場。語言成為生成條件的一部分,設計轉化為對回饋關係的書寫,空間在使用過程中持續被重寫,而非被完成。

Prompt 示範:語言作為生成條件

Prompt 01|低對比・延遲回應・殘留衰退

我不希望空間立即回應我。
每一次停留都要留下殘影,像輻射一樣慢慢滲透。
離開之後,它們不該消失,只是變得更難察覺。
讓時間堆積,而不是流走。

Prompt 02|重返強化・路徑生成

我希望空間能記得我來過。
當我反覆返回同一個地方,它應該開始回應這種重複。
路徑要逐漸變得明確,其餘區域則慢慢退到背景。
我走過的次數,應該改變空間本身。

Prompt 03|延遲確認・亞穩態

我不希望任何變化立刻成立。
空間必須在多個時間段之後,才承認某件事真的發生過。
短暫的干擾應該被吸收,只有持續的行為才能留下痕跡。
我要空間保持在尚未確定的狀態。

Prompt 04|無中心・可覆寫漂移

我不想被引導到任何中心。
我進入的地方不該成為焦點,也不該形成邊界。
空間要隨時可以被覆寫,方向不必穩定。
每一次進入,都像重新落筆。

Prompt 05|固態空氣・病態琥珀・巨人墳場

我要外面的世界看起來連空氣都是固態的。
把它做成單色的橙色調,深沉、病態的琥珀色。
能見度要接近零。
我要安靜,但要有沈重感。
就像一座巨人的墳場。

YAML pres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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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itle: "低對比・延遲回應・殘留衰退"
    prompt_zh: >
      我不希望空間立即回應我。
      每一次停留都要留下殘影,像輻射一樣慢慢滲透。
      離開之後,它們不該消失,只是變得更難察覺。
      讓時間堆積,而不是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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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id: "P02_revisit_path_strengthening"
    title: "重返強化・路徑生成"
    prompt_zh: >
      我希望空間能記得我來過。
      當我反覆返回同一個地方,它應該開始回應這種重複。
      路徑要逐漸變得明確,其餘區域則慢慢退到背景。
      我走過的次數,應該改變空間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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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itle: "延遲確認・亞穩態"
    prompt_zh: >
      我不希望任何變化立刻成立。
      空間必須在多個時間段之後,才承認某件事真的發生過。
      短暫的干擾應該被吸收,只有持續的行為才能留下痕跡。
      我要空間保持在尚未確定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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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id: "P04_centerless_overwritable_drift"
    title: "無中心・可覆寫漂移"
    prompt_zh: >
      我不想被引導到任何中心。
      我進入的地方不該成為焦點,也不該形成邊界。
      空間要隨時可以被覆寫,方向不必穩定。
      每一次進入,都像重新落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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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id: "P05_solid_air_amber_radiation"
    title: "固態空氣・病態琥珀・巨人墳場"
    prompt_zh: >
      我要外面的世界看起來連空氣都是固態的。
      把它做成單色的橙色調,深沉、病態的琥珀色。
      能見度要接近零。
      我要安靜,但要有沈重感。
      就像一座巨人的墳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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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完成形態(Finished Form)指建築或物件在設計與建造結束時所被認定的最終狀態。於此觀念中,形式被視為穩定、封閉且不可再調整的存在,設計的價值於竣工瞬間被固定。時間僅被理解為後續磨損、老化或偏離理想狀態的來源,而非生成的一部分。此一概念深植於古典形質論與現代建築對完成度的崇尚,並在功能主義與形式主義脈絡中被進一步強化。
  2. 形式與物質(form–matter)圖式源自亞里斯多德(Aristotle, c. 384–322 BCE)的形質論(hylomorphism),將存在理解為「形式」(form, eidos)與「物質」(matter, hylē)的結合。形式被視為決定事物本質與秩序的原理,物質則被理解為被動承載形式的基底。於此框架,生成被理解為形式加諸於物質的過程,完成形態成為存在的判準。此一思維模式深刻影響西方建築理論,使設計傾向於先確立形式,再以材料實現之,並將時間與變化視為次要因素。
  3. 去穩定化(destabilization)概念指涉對既有穩定結構、固定形式與封閉系統的持續鬆動過程。去穩定化並非導向混亂,而描述秩序如何失去其終局性,轉而維持於可調節、可重組的狀態。在理論層面上,此一觀點可連結至 Gilbert Simondon 關於「亞穩態」(Metastability)與「個體化」哲學理論,以及後續對生成、關係與過程的關注。於建築脈絡中,去穩定化表示空間不再以完成形態為存在依據,而以持續運作與回饋能力構成其價值,歷史因此呈現為穩定性逐步被拆解並重新配置的展開過程。
  4. 數學比例與宇宙秩序的思想脈絡可追溯至畢達哥拉斯傳統(Pythagorean tradition)與柏拉圖宇宙論(Platonic cosmology),將宇宙理解為可被數學比例所描述的和諧整體。比例關係如 1:1、1:2、2:3、3:4 不僅被視為視覺與聽覺上的和諧基礎,也被理解為自然秩序的可見表徵。此觀點在文藝復興時期透過建築理論獲得具體化,比例成為連結人、建築與宇宙的中介,使空間秩序被賦予近乎形上學的必然性。
  5. 此一說法可回溯至西方形上學對存在穩定性的長期偏重。自巴門尼德(Parmenides of Elea, 515–450 BC)以來,「存在」被理解為恆常、不變且可被理性把握的狀態,而「生成」則被視為不穩定、暫時或次要的過程。此一對立在柏拉圖(Plato, 約 427–347 BC)與亞里斯多德(Aristotle, 384–322 BC)思想中獲得不同形式的延續,並透過形質論與比例秩序進入建築理論。於 Palladio 的空間體系中,比例與幾何形式先於使用與時間被確立,空間價值在完成形態中被固定,生成僅被容許作為通往既定形式的過程。建築因此成為存在的體現,而非生成的場域。
  6. 蒙太奇(montage)原為電影理論中的核心概念,指透過鏡頭之間的剪接與並置,生成不來自單一畫面本身、而是在連續關係中浮現的意義。其經驗結構並非建立於單一穩定視角,而依賴時間性的跳接、節奏變化與感知差異。觀者的理解在片段之間被主動組織,而非被完整呈現。當此結構被引入空間與建築語境,經驗不再來自單一整體形式,而來自行走、轉折與視線切換所形成的連續片段。空間在此以時間序列被感知,意義於移動過程中被組合,形成以過程而非完成形態為核心的經驗模式。
  7. Henri Bergson(1859–1941)在其哲學中提出「綿延」(durée)概念,用以描述時間作為不可分割、連續流動的質性經驗,而非可被量化與切割的均質單位。在此觀點中,時間並非由一連串瞬間所構成,而是持續滲透、相互滲混的狀態。當「綿延」被轉譯至空間層次,空間不再被理解為靜態配置,而成為承載時間流動的感知場域。空間經驗由身體移動、節奏變化與記憶累積所構成,形式在行走與停留中逐步展開。此一理解突破將時間視為外加變量的傳統建築觀,使空間本身成為時間經驗得以展現的媒介。
  8. Le Corbusier(1887–1965)在《邁向新建築》(Vers une architecture, 1923)中提出「居住的機器」(machine à habiter)一語,用以強調住宅應被理解為回應現代生活條件的理性系統。此概念並非將居住簡化為冷漠的技術裝置,而是主張建築需如機器般精確地組織光線、空氣、動線與尺度,以支撐身體的日常運作與時間節奏。住宅在此被視為感知與行為的調節裝置,形式服務於使用過程的效率與連續性。此一論述奠定了以路徑、序列與身體經驗為核心的現代空間觀,並為後續將建築理解為運作系統而非靜態物件提供理論基礎。
  9. Georges Bataille(1897–1962)將「禁忌」(interdit)視為維繫社會秩序與主體邊界的必要結構,而「越界」(transgression)則不是對禁忌的否定,而是其不可分離的對應動作。在其思想中,禁忌劃定可被承認的行為與意義範圍,越界則透過暫時性的破壞,使被壓抑的力量得以顯現。越界並不摧毀秩序,而揭示秩序的生成條件與脆弱性。當此一觀點被引入空間與建築語境,越界指向對既定功能、尺度與使用規範的偏移與擾動,空間經驗因此在秩序與失序之間展開,成為感知與意義重新配置的場所。
  10. Roland Barthes(1915–1980)透過符號學與文本理論,持續削弱結構作為穩定意義承載體的地位。在其論述中,結構不再被理解為封閉、自足且可被完整掌握的系統,而是一組可被閱讀、被重寫的關係網絡。意義並非由深層結構所保證,而在閱讀行為中不斷滑動與延宕。此一立場在《作者之死》(La mort de l’auteur, 1967)與《文本的樂趣》(Le plaisir du texte, 1973)中獲得明確表述,結構的權威被轉移至閱讀與詮釋的過程。當此一觀點被引入空間與建築語境,建築不再被視為穩定秩序的體現,而成為可被多重經驗與使用方式持續重新定義的開放文本。
  11. 原文是:「“To really appreciate architecture, you may even need to commit a murder.”」。此語出自 Bernard Tschumi 對建築與事件關係的激進論述,常被引用以說明其核心立場。語句並非字面主張暴力行為,而是以極端修辭揭示建築無法脫離行為、衝突與偶發事件而被理解。在 Tschumi 的理論中,建築意義不內在於形式本身,而在空間與行動發生碰撞時才得以顯現。謀殺作為社會中最具越界性與震撼力的事件,被用來指認建築秩序在極端行為面前的失效與暴露。此一說法目的在於動搖將建築視為中性、穩定物件的觀看方式,轉而強調空間作為事件場域的本質,建築因此被理解為與權力、規範與身體行動密切交織的結構。
  12. 在場的形而上學(Metaphysics of Presence)概念源自 Jacques Derrida(1930–2004)對西方形上學傳統的批判,用以指稱西方思想長期偏好將「在場」、即直接可感、可確證的存在狀態視為意義與真理的基礎。在此框架中,穩定、完整、可被即時把握的形式被賦予優先地位,而缺席、延宕、差異與生成則被貶抑為次要或衍生狀態。當此一假設進入建築學,空間被傾向理解為可在完成瞬間被完全呈現的物件,建築意義被綁定於可見形態與結構完整性,時間、使用與變化因此被排除於理論核心之外。
  13. 樣條曲線(spline curves)與 NURBS(Non-Uniform Rational B-Splines)為電腦輔助設計中用以描述連續曲線與曲面的數學模型。其特徵在於以控制點、權重與節點向量定義形態,使幾何不再由離散線段或固定比例構成,而呈現可被連續調整的狀態。當此類幾何模型成為設計主流,建築形式不再先驗地被確立,而在參數關係的調節中逐步生成。形態因此從穩定輪廓轉向可變拓撲,設計關注點由完成形態移向控制條件與變形潛能。
  14. 體素(Volumetric Pixel, Voxel)為三維空間中的最小體積單元,可被理解為立體像素。體素運算(Voxel-based computation)以離散體積而非連續曲面作為計算基礎,將空間視為可被填充、取樣與重組的資料場。與以樣條曲線與 NURBS 為核心的曲面幾何不同,體素模型不依賴光滑外殼,而強調內部結構、密度分佈與局部關係。於建築與生成設計語境中,體素運算使空間不再僅由外形定義,而由可被計算的場態所構成,形態成為資料操作的結果,並可隨參數變化即時重組。
  15. 搜尋式生成(search-based generation)指以搜尋與優化機制為核心的生成方法,系統並不直接生成單一解答,而是在由規則、約束與評價函數所構成的解空間中,反覆探索可能配置。生成過程以比較、篩選與迭代為主,形態或結果並非由設計者預先指定,而在搜尋路徑中逐步浮現。於建築與設計語境中,搜尋式生成將設計轉化為條件設定與評價策略的建構,形式僅為暫時停留於搜尋過程中的狀態,設計重心由造型決策轉向探索與選擇的機制本身。
  16. Andrej Karpathy 在生成式 AI 技術快速成熟與普及的背景下提出「Vibe Coding」一詞,其脈絡源自大型語言模型(Large Language Models, LLMs)開始進入實際軟體開發流程的轉折時刻。隨著模型具備理解自然語言、生成可執行程式碼並即時回應修正要求的能力,傳統以語法精確性與結構控制為核心的編碼模式出現鬆動。Karpathy 以此詞指認新興實踐情境,反映 AI 從輔助工具轉向共同行動者的產業現實,也標誌著程式設計在權責分配、知識門檻與創作流程上的結構性轉變。該概念並非源自理論建構,而是對生成式 AI 時代開發文化變化的即時命名。
  17. FUI(Future User Interface / Fantasy User Interface) 在不同脈絡中同時指涉 Future User InterfaceFantasy User Interface 兩種用法。前者以可實現性為前提,常見於人機互動與前瞻介面研究,用於探索近未來可能出現的操作模式與技術配置;後者源自科幻影像與概念設計,其目的不在於立即實作,而在於擴張想像邊界,作為思考身體、空間與權力關係的推測性工具。於建築語境中,FUI 同時承載這兩層意涵,一方面作為尚未完全落地的操作框架,另一方面逐步轉化為可被部署的空間介面邏輯,使「空間即界面」得以在想像與實作之間成立。